第二章 打开汪铭竹的第二本诗集,《纪德与蝶》,他已从南京逃难几千里到了贵州, 看他一九三八、一九三九诗末的注,是住在山城铜仁后水门,暂得一时之栖,“如 今我傍城垣而居,/有青山拥到门前;/大清早有人吹起/牛角号,其声呜咽。” 这时他“想念江南蓝天底下时的乡土;/斋中卷册已扫地,四壁里蜘蛛/遗下纵横 咒文。对这/行云流水,/我不敢再做白日梦”。而在多雨的日子,他说,“我想 念一个响晴的天;/蓝天下,看我们铁鸟去长征”。 日本侵略造成的国难,令汪铭竹的诗风出现了自觉的转变。他在《死去的诗》 中说,“嵌着云母石的诗句,/已成为隔世之事了”,因为如他在写给诗友李白凤 的《迎风曲》所说,“空举首望蓝天如梦;/春天呀,已没我们的份。/塞北龙卷 风,自我心上/一柱柱卷起……” 天下事大有可为,/且看你今后之身段了;/或跃马而前,/抑或叠足而歌。 //岂止狼烟十里,/如水愈深,如火愈热;/然而狂歌可以当哭,/岂不终胜于 奴才之笑脸。 诗人不再沉湎于书斋中的狩猎,他愿把自己的一份力量汇聚到保卫民族的战争 中去。他从铜仁走到贵阳,在中华路拐角处开办一个小小的“白鸟书屋”,既是为 了谋生,又是以文会友。宏大叙事开始出现在他的笔下。一九四○年秋冬,他写了 《中国的春季》为南宁之战祝捷。不仅是民族感情,还有人道主义情怀,使他在全 世界的背景上回望中国,并对前途满怀着希望:中国,背负着人类的/十字架;以 百年的/含垢忍辱,以血,/戴上了这顶荆棘的王冠。//这是为人类最后的一战 ;/我们懂得爱,懂得憎。/三日过去了,基督/似墓中复活升了天。//中国的 秋天过去了,同样,冬天/也过去了。人类中所有/善良的灵魂,快洗净你们的/ 手吧,来迎接中国的春季。 汪铭竹以世界的眼光观照世界,一九四○年初在欧洲,战火也已因希特勒的挑 衅而燃烧,诗人以特有的方式表达他的心情:“吁,世界正衣败絮行乎荆棘,/焉 得并州快剪刀。”紧接着,他写了《纪德与蝶》、《给萧邦》、《法兰西与红睡衣 》、《彼得的归来》,以及《百年椰叶经文》、《女王万岁,再见》和两首关于印 度的诗,取材于别国的现实或历史,乃至圣经故事,有的直接触及反法西斯战争, 有的写出了超越时事的关怀。 《纪德与蝶》是汪铭竹诗中篇幅最长的一首,较充分地体现了他的功力,他更 以此命名他的诗集,也可见他自己的重视。法国大作家纪德(一八六九——一九五 一),著有《地粮》(又译《新的食粮》)、《窄门》、《伪币制造者》等,曾获 一九四七年诺贝尔文学奖。他一生喜爱蝴蝶,二十五岁时到非洲旅行,一路带着捕 蝶网和标本箱。三十年后,他要完成少年时的计划,怀着对非洲那片土地的向往, 照旧带了捕蝶网和标本箱,启程去法属刚果。然而,现实粉碎了他不现实的美好憧 憬,他看到了过去忽略了的当地人民的苦难生活。回国后,他在一九二七年出版了 《刚果纪行》,如实地揭示了他亲眼看到的一切。 汪铭竹以《纪德与蝶》一诗的前半,铺排了非洲极具特色的动植物包括各样斑 斓蝴蝶以及同样色彩缤纷的民俗风习,然后急转直下,写出了纪德此来的痛心发现。 全诗如下:热情的细网,重又络住他彷徨的心。纪德/向非洲发掘新的食粮去,蓦 地像/春天往他身上扑来,于是开始了蝶的猎狩//他说,这是一种青年时的计划, 在老年时/才实现。向往着这簇新的世界,已经/二十年,或许三十年了,仿佛一 支隐秘的梦。//非洲诚然是块迷人的土地:有绿色大蛇,/有羚羊,有庞大的纸 草田,灰色蜥蜴与大白鹭:/古代白蚁居室,如座圆圆的矮山丘。//木棉树,旅 人树,棕榈树,像象耳般大的/巨大的羊齿类寄生;鳄鱼身上,是多好的/美的斑 纹,野火烧过的荒野上,有狮子来往。//魔鬼一般的孩子们,头顶上插着一翎大 羽毛,/美的上肢之女人,髁骨上响起金灿灿的铜环:/并以棕榈纤维编成短短的 裙。此外,还有文面的土人。//凌压在这一切之上的,非洲更是蝶之王国:/大 的燕尾蝶,蔚蓝色,珍珠色,硫磺色嵌着/黑的斑点,有的翼背上更闪灼金光…… //但不久纪德的坏时辰到来了,他的热心/照射了非洲的空间,他闯入后台。扯 开了/炫目的布景,在那里他目击了丑恶与可耻。//孩子们赤裸着上身,没一片 布。生疥疮,生癣,/生痢痢,象皮症,瞌睡病,像播种落在/每个人身上。死亡 牵起手,拜访着家家。//全像没有牧者的愁惨的人畜呀,女人在/雨淋下漏夜给 修着汽车路。割树胶者/已是被榨干的橘,剩下了空的皮壳。//太重的徭役,土 人全都逃往荆棘中去了,/如一只只被猎逐的野兽。部落抛下了,乡村/抛下了, 自然更顾不了家庭与耕种。//一举眼,荒芜的田成了一片柴草。蛰伏在/向无人 居的洞穴中,以草根果腹。在荆棘中,真理有/何等昂贵之代价呀,一个土人头, 目如是说。//于是从憧憬之高塔跌下了,纪德深深诅咒/自己着了魔。眼光失却 了新奇的感觉,忘了蝶,/忘了长柄的捕蝶网;终于他冲出谎言的黑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