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是在《新文学大系》丛书之中初识林纾,当然是因为他写给蔡元培的那一封 捍卫古文的著名公开信。陈独秀、胡适他们倡导白话文,气势如虹,遗老遗少望风 披靡,偏偏有这么一个螳臂挡车式的人物跳出来自讨没趣。结果是脑门上挨了一阵 暴栗。 当时我并不知道,林纾也是福州乡亲。 从许多张相片上看,林纾的相貌和我的想象十分接近。此人目深鼻高,两颊内 陷,留一口长长的胡须。这种相貌往往固执暴躁,倔强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林 纾相当自负,没有多少人在他眼里:同时又是有名的狂狷耿介,表扬自己或者辱骂 他人都毫不含糊。当然,他有这种资格。林纾自幼嗜书如命,所有的零钱都捐到书 店。十五岁就“积破书三橱,读之都尽”。三十来岁结识了藏书家李氏兄弟,伸手 借了三四万卷的书,经史子集,小说家言。无不搜刮殆尽。他气不过陈独秀、胡适 等人的声势,专门写小说《荆生》、《妖梦》给予诽谤。小说在上海的《新申报》 发表之后,一时舆论大哗。这显然有违君子之道。林纾心中惭愧,投书各家报馆表 示歉意——这时他已经是一个六十八岁的老者了。不论林纾坚持什么观点,这肯定 是一个率真的性情中人。这种性格多少与林纾的好侠尚武有关。他不仅写了许多武 林秘闻的笔记小说,而且曾经拜师习拳。十九世纪末。福州市江滨苍霞洲或许有不 少居民看到,林纾时常佩一柄长剑步出苍霞精舍的大门。昂昂然地招摇过市。 苍霞精舍是林纾中年之后的居所,现今福州的苍霞洲已经找不到苍霞精舍的痕 迹。福州保存的林纾故居是他的出生之处。一幢白墙灰瓦,褚色大门的院落被一大 圈七八层高的水泥楼房团团围住,相距不过两三米。据说这所院落曾经是小学。厅 堂里堆放了一些杂物,其中有两样稀罕之物:一是绘有波浪日出的彩色屏风;一是 “肃静”、“回避”的两面令牌。 多数人认识林纾,肯定是因为他的翻译。从《巴黎茶花女遗事》开始,林纾译 了一百七八十种作品,影响了整整一代人。因为林纾翻译的启蒙,梁启超的论断 “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才可能得到广泛的认同。当然,最为奇特的是,林纾是一 个不谙外文的翻译家。妻子去世之后,林纾郁郁寡欢。在亲友的劝慰之下,林纾到 福州旁边的马尾散心,寻访马尾船政局的老友魏瀚,同时结识了法文教习王寿昌。 魏瀚告诉林纾法国小说精彩绝伦,请林纾出手翻译。林纾再三推托,最后提出的条 件是“须请我游石鼓山乃可”。“魏瀚叫了一条船溯江而上,直抵福州东郊鼓山。 王寿昌在船上现场口述《茶花女》故事,林纾挥笔急就。小说出版之后风行一时, 世面上有”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之说。此后,林纾用这种独特 的合作方式开始了他的翻译生涯。林纾的翻译显然有不少独到的过人之处,以至于 心高气傲的钱钟书数十年之后仍然愿意撰写论文详细研究。 林旭死后,林纾又活了二十六年。但是,这个固执的福州人从来没有像陈独秀 或者鲁迅那样认识历史。辛亥革命之后,林纾很快开始失望,并且以清朝的遗老孤 臣自居。大批刊物纷纷创立,众多的知识分子逐渐往北京和上海集聚;然而,林纾 嗤之以鼻:凭什么要承认《新青年》或者《狂人日记》是历史的方向?他独自转过 身来,佝偻着老迈之躯,风尘仆仆地前往河北易县,一次又一次地拜谒光绪皇帝的 崇陵。林纾愿意将自己想象为一匹瘦骨伶仃的识途老马。在他看来,背离崇陵必将 礼崩乐坏,不堪收拾。尽管这个乖张的老夫子孤立无援,但是,来自崇陵的沙哑哭 声还是穿过了暮色进入紫禁城,传到了溥仪的耳边。于是,他们之间开始了热络的 礼尚往来。溥仪给林纾写了“四季平安”、“烟云供养”、“有秩斯祜”、“贞不 绝俗”的条幅和匾额,林纾则是殷勤地送书、送扇面、送镜屏。他甚至表示,死后 要在自己的墓碑上注明是“清处士林纾之墓”。 翻译,为文,作画,教书,林纾的日历一直翻到了一九二四年的夏天。可是, 有时我会突然觉得,时间早就凝固了——林纾并没有从林旭身边走出多远。当然, 我说的是林纾的个人时间。历史从来没有停下来。林旭当时是令人恐惧的激进分子, 而十六年后的林纾已经是蹦跳在历史外围的落伍者了。不过,林纾并没有后悔。这 个执拗的家伙对于所谓的历史不屑一顾。他公然表示,一日不死,一日不忘大清。 也许,在他心目中,大清就是历史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