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千颗炸弹砸下来 留下一个燃烧的军械所 六千个弹着点 像六千只重伤之眼 匆忙地映照出 那几千个有夫之妇 有妇之夫和未婚男女的脸庞 他们的身上全是硫磺,或者沥青 他们的脚下是拆掉的钢架 二OOO 年十一月,我写下了我在柏林的最后一首诗《轻伤的人,重伤的城市》, 这首诗的标题却是我年初刚到柏林时,第一次看到威廉大教堂时想到的。作为柏林 最大,最古老,最有代表性的教堂,在二战中险些成为一片废墟,如今它像一个饱 受折磨的美妇人站立在柏林最繁华的一条街上,伤痕累累,风采依稀可见,让人看 了心酸。在它身旁新修的现代建筑是一个有象征意义的新教堂,简洁的造型蕴藏了 好些原教堂的隐含元素,摩登而又朝气蓬勃,反倒衬托得威廉教堂更加凄美,更加 让人心动。在它脚下,是那些喜气洋洋的观光客,情侣,不知战争为何物的嬉戏的 儿童,“轻伤的人/从此拿着重伤的地图”,现实中的柏林,连这些伤口也成为了 旅游的一部分。 关于这首诗有两个情节让我觉得有趣。第一是在一次朗诵会后,一位中年德国 妇女耐心地等待我与周围的人交谈完毕,走上前来(我注意到她是一位诗歌的认真 倾听者,第—个到达会场,坐在第一排),认真地让翻译告诉我:一、不只是六千 颗炸弹,应该是更多。二、没有“夫”,因为“夫”们都已经被送到前线去了,城 市里已经只有妇女和孩子、老人了。可爱的德国人的理性逻辑。看看她等了半天就 为了要告诉我这两句话,我既感动又难以解释得清这首诗的起因与动机,看来她也 并不等待回答,说完以后就自顾走了。我甚至没来得及告诉她“六千颗炸弹”不是 一个准确的数学根据。它仅只来源于一部小说给我的强烈印象。 大约八六、八。七年我与朋友韩东通信时,他隆重地向我推荐了海因里希·伯 尔的小说《莱尼和他们》,由于种种原因,我买了但一直没看这本书(上海译文出 版社八一年版,没有前言后记,也没有任何一个字的原文注释,但我仍然喜欢这个 版本)。由于是韩东推荐(我欣赏他的判断力),我仍然时时挂记着这本书,去德 国时,我特地将它带上,就在去海德堡的火车上,我一气读完了这本书。不消说, 我从第一页就开始被吸引,当火车开到科布伦茨一带时,我正看到一九四五年“三 ·二”空袭那一部分,即便窗外是阳光明媚的莱茵河,左岸就是书中所写的“地图 上那根弯弯扭扭处在洪斯吕克和艾费尔之间的黑线,即摩泽尔河”,连那迷人妖精 罗累莱的岩石都长在这条线上。但此时此刻,我还是被伯尔的文字拖进半个世纪前 的防空洞、地下室。奇怪的是,伯尔其实并没有正面写到战争,充其量写了些躲警 报、躲炸弹、地下室一类的事。这种回忆关于抗日战争的报道我也看多了,从来没 有一个人写得这样让读者身处其中,无处可逃,“一连六个半钟头飞机不停地狂轰 滥炸,航空水雷和近六千颗炸弹像冰雹般落下来。”当我从书上抬起头来时,我的 嘴里也像他写的一样满含灰沙,咬得“嘎嘣嘎嘣直响”,那种感觉就像十五年前我 独自一人坐在电影院里看《解放》一样,既恐惧又刺激,看得欲罢不能。 “丢了近六千颗炸弹啊……”这句话和看见威廉教堂这件事,就这样变成了一 首诗。我当然知道战争中的一系列数据和报表,也知道战争的真相远远不仅于此。 但是某部黑白纪录片雨点般落下的炸弹和这句简单的描述,成了我脑子中战争的最 有力量的造型元素。 “丢了近六千颗炸弹啊”,也是这句话,让我知道了,在战争发起者的国度, 老百姓也尝到了战火的滋味,“至少经历了两百次空袭警报和大约一百次轰炸”。 至于城市,许多建筑尸骨未存,断壁残垣中的破铜烂铁也被拆光卖尽,“我正式开 了一家店,招牌是:废旧房屋建筑拆除工程股份公司”,书中一位发战争财的家伙 很有远见,事实上,他的确发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