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知道高邮是因为那里走出了汪先生。他的作品满纸烟雨,勾起我的神往。一个 师兄告诉我,汪先生是江苏高邮人。我自幼生活在北方,对于这个地名毫无所知, 地理位置与人文渊源都无从想象,立刻萌生了去看看的念头。一晃二十多年,竟没 有机会成行,只有在他的回忆文字中,想象这个神奇的地方。知道了它的名字来源 于古代的驿站,是大运河边的重要市镇,号称“江淮名区,广陵首邑”。历史上出 了大词人秦少游,文游台是他与苏东坡等大文学家曾经饮宴唱和的地方。散曲作家 王磐、大训诂学家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也出自这里。可谓文风昌盛!此外,名声 远播的还有麻鸭、咸鸭蛋和两个短命的皇帝。 今年八月,立秋已过,到南京参加文学活动。东道主派了车送我到高邮,得以 实现了多年的夙愿。一路细雨,小得北方人无法想象。沿途树木葱茏,田畴平坦, 深厚的浓绿翻卷着,灌注了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溶化了所有的线条,只有整齐的农 舍轮廓鲜明,平涂上暗灰的色块。车到高邮市区,约下午三四点钟。在扬州教育学 院整洁安静的校园里,找到了孙先生,他是朋友介绍的朋友。将行李放在专家楼青 藤阁,那是一个小院子,一架藤萝覆盖着地面,迎面的墙脚小亭放着一块雕凿过的 石头,斜对角是一眼古井,井口直径约一尺五,半尺高的石头圈出缩口的井沿。孙 先生指点着说,这就是汪先生改写的高邮民间传说《鹿井丹泉》中的那口井,是和 尚与母鹿相会的地方。他挥手划了一个大圈儿说,早年这一带都是寺庙,住了不少 和尚尼姑。我一头扎进了传奇,汪老的高邮以它平淡的瑰丽迎面走来。 孙先生约了同事吴先生,商量着此行的路线。因为第二天中午就要返程,只能 挑最重要的地方看。就近直奔大运河,这是汪先生的母亲河。河岸高悬出街市,高 邮城果然是低洼盆地,故有盂城的别称。堤岸两侧柳树茂密随风起舞,遮挡着五十 年代逼仄的国道,来往的车辆好像是从树丛中冲出来。吴先生说,这一段河道是大 运河最辉煌的地段,河面宽阔,市井繁荣。时近傍晚,舟船稀少,多数泊在岸边树 根下。河中心的小岛上,矗立着唐代的方形砖塔,被称之为南方大雁塔。新立起一 座汉白玉的观音像,高大壮硕,像一着了古装的农妇。早已毁弃的镇国寺正在修建 中,大型的器材搭在河床上,下班的工人络绎不绝地乘船摆渡回城。童年汪曾祺经 常到这里来玩耍。 渡过大运河,寻觅上堤的小路。孙先生说,高邮湖是全国第六大湖泊,因为以 前只统计前五大湖,故不为世人所知。一片渔船拥挤在岸边,都是机动的,无从想 象汪先生笔下,木船上架着鱼鹰的场面。石头垒成的堤坝挡住了视线,看不到湖面。 下面的砖房里住着渔民,多数是女人、孩子和老人。绕过沟壑,踅着向上的坡道徐 行。几个中年男女猫着腰,用镰刀割一人高的蒿草,顺手平铺在身后。路边一片枯 黄,估计是晾干以后当柴草。这景象近似于北方农家秋天的劳作,积攒过冬的燃料 是生活的必需,高邮地处长江以北,生产活动近似北方也在情理之中。走上一处高 坡,终于看见了高邮湖的远景。没有船只,也没有飞鸟,远处的堤岸时断时续,水 天相连,浩浩淼淼,淡淡的烟雾水汽无形地笼罩着天地,半透明的湖水轻微地起伏 着,似乎在呼吸。属于汪先生笔下“让人觉得有些荒凉,有些寂寞,有些神秘”的 状态。 回程转向盂城驿。才走出浓阴,一座碑亭赫然立在路边。白柱敦实,瓦顶乌黑, 平稳的重檐古朴沉实,窄小的飞檐精美灵动,形体独特,乃是秦邮亭。北望街市, 一片古建筑群好像是从地底凸起,两位先生说,这就是有着六百年历史的盂城驿。 一条横幅悬挂在街口,上面写着庆祝全国邮文化节开幕,始知邮文化的研究已然成 风,而作为仅存的最大规模的古代驿站,盂城驿的文物价值是独一无二的。回想进 入市区的时候,街心花园中有一尊青铜雕像,两名古装骑士策马飞奔,另有一匹骏 马随行,想来是古代奉命驰邮的驿卒。古驿站的内部一个院子套着一个院子,秩序 井然。里面展出着古代邮驿的整个程序,从驿丞公堂、礼宾的客舍到马夫的居室, 都恢复了当年的式样。还有一处马神庙,以前只知其名,这次才见了实物,是一设 在房屋中的神龛。另有钟楼独立于所有的建筑之上,一派巍峨。整个建筑群布局严 谨,结构精巧,和秦邮亭的风格明显不同。经两位先生解说,始知秦代的盂城驿早 已经毁于倭寇的战火,这里遗存的是明代的建筑。与高邮隔着两个县就是东海,倭 寇曾经来犯。匆匆浏览,生出感慨,不能想象那是怎样一个在腐朽的制度中,创造 出灿烂文化的时代。汪先生有诗日:“盂城建驿在何年?廨宇遗规尚宛然。”表达 了他对于故乡历史文化复杂的感受。 晚饭设在一小酒楼上。小老板是孙先生的朋友,菜肴做得极其精美,而且多数 时间坐在旁边听我们谈论汪先生。两位先生都是饱学之士,作为汪先生的故乡人, 对于他的作品体味得格外精细,在文字的细节上多有心得,对于一些偏狭的评论大 不以为然。在他们的言谈中,可以感受到对于汪先生的挚爱。饭后的时间,随两位 先生漫步于新城区附近的老石阶。夜色朦胧,彩灯闪烁,上上下下之间,依稀可以 看到树荫掩映中的旧砖城墙,据说是宋代的。人影像幽灵闪过,一对恋人相拥坐在 小路边的石头上。又一座方形砖塔高居于坡岗之上,昏暗中只能看见一个轮廓,也 是近于大雁塔的形体。回到青藤阁,已经九点。又和孙先生畅谈,说起看过的一篇 文章,考证出汪老早年发表过六十多篇文章。他立即说那是我写的,不由惊叹高邮 乡学代有传承,汪先生已经融入故乡的文化学术传统。孙先生离去时,把大门锁上, 将钥匙从钢筋门的空当递进来,约好次日清晨来,喊我开门。一座小院只有我一个 人,又时逢暑假,空荡荡的校园沉寂如虚空。兴奋不已,失眠到深夜,在大的寂静 中独自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