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对父亲的一个尤为突出的记忆,就是他一生爱栽树。他是个农民,种玉米种 麦子务弄棉花是他的本职主业,自不必说,而业余爱好就是栽树。我家在河川的几 块水地,地头的水渠沿上都长着一排小叶杨树。水渠里大半年都流淌着从灞河里引 来的自流水,杨树柳树得了沃土好水的滋养,迎着风如手提般长粗长高。随意从杨 树或柳树上折一根枝条,插到渠沿的湿泥里,当年就长得冒过人头了。正如民间说 的“三年一根椽。五年长成檩”的速度。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以前,我的父亲就指 靠着他在地头渠沿培植的这些杨树,供给先后考上高小和初中的哥和我的学杂费用。 那时的小学高年级。我都是住宿搭灶的学生。父亲把杨树齐根斫下来,卖了椽子, 大约七八毛钱一根,再把树根刨出来,剁成小块,晒干。用两只大老笼装了,挑过 灞河,到对岸的油坊镇上去卖,每百斤可卖一块至一块两毛钱。我至死都不会忘记 五十年代中期的这两项货物——椽子和木柴的市场价格。无需解释原因,它关涉我 能否在高小和初中的课堂上继续坐下去。父亲在斫了树干刨了树根的渠沿上,当即 就会移栽或插下新的杨树秧或树枝,期待三年后斫下一根椽子卖钱。父亲卖椽卖柴 供两个儿子念书的举动无意间传开,竟成为影响范围很宽的事。直到现在,我偶尔 遇到一些同里乡党,见面还要感叹几句我父亲当年的这种劳动。甚至说“你伯总算 没有白卖树卖柴”的话。不久,农村实行合作化以后,土地归集体,父亲也无树根 可刨了。我就是在那一年休了学。初中刚念了一个学期。不过,我那时并不以为休 学有多么严重,不过晚一年毕业而已,比起班上有些结婚和得了儿女的同学,我是 年龄最小的一个。这是解放后才获得念书机会的乡村学生的真实情况,结婚和生孩 子做父母的初一学生每个班都有几个,不足为奇。 我在每个夏天的周日从学校回到家中,便要给父亲的那棵椿树秧子浇一桶水。 这树秧长得很好。新发出的嫩枝竟然比原来的杆子还粗,肯定是水肥充足的缘由。 某一个周六下午我回家走到门口,一眼望见椿树苗新冒出的嫩枝折断了头,不禁一 惊,有一种心疼的惋惜。猜想是被谁撞折了,或被哪个孩子掐折了。晚上父亲收工 回来吃晚饭时,说是一个七八岁的骚娃(调皮捣蛋的娃)用弹弓折断的。父亲说。 娃嘛!就是个骚娃喀,用弹弓耍哩瞄准哩。也不好说他啥。后来就在断折处,从东 西两边发出两枝新芽来,渐渐长起来。我曾建议父亲,小树不该过早分杈,应该去 掉一枝,留下一枝才能长高长直。父亲说,先不急,都让长着,万一哪个骚娃再折 掉一枝,还有一枝。父亲给骚娃们留下了再破坏的余地,我就不仅仅是听从了,还 有某点感动。再说这椿树秧子刚冒出来便遭拦头折断的打击,似乎憋了气,硬是非 要长出一番模样来,从侧旁发出的两根新芽更见茁壮,眼见着拔高,竞相比赛一般 生机勃勃。父亲怕那细杆负载不起茂盛的叶子,一旦刮风就可能折断,便给树干捆 绑一根立杆,帮扶着它撑立不倒不折。这椿树便站立住了。无意间几年过去,我高 考名落孙山回乡当了民办教师,为生活为前程多所波折,似乎也不太在意它了,这 椿树已长得小碗粗了。小碗粗的椿树已经在天空展开枝权和伞状的树冠,却仍然是 两根分枝,父亲竟没有除掉任何一根。他说越长越不忍心砍那多余的一根分枝了, 就任其自由生长。这椿树得了父亲的宽容和心软,双枝分权的形态就保持下来,直 到现在都合抱不拢的大树,依然是对称平衡的双枝撑立在天空,成为一道风景,甚 至成为一种标志。有找我的人向村人问路,最明了的回答就是,门口场塄有一棵双 权椿树。 到八十年代初始,生活已发生巨大转机,吃饱穿暖已不再成为一个问题的好光 景到来时,我已筹备拆掉老朽不堪的旧房换盖新房了,不料父亲发生了绝症。他似 乎在交待后事,对我说。场塄上那棵椿树,可以伐倒做门窗料。我知道椿树性硬却 也质脆。不宜做檩当梁,做门窗或桌椅却是上好木材。父亲感慨说。我栽了一辈子 树,一根椽子都没给自家房子用过,都卖给旁人盖房子了,把这椿树伐下来,给咱 的新房用上一回。我听了竟说不出话,喉头发哽。缓解一阵后,我对父亲说,门窗 料我会想办法购买(那时木材属统购物资),让椿树长着。我说不出口的一句话是, 父亲留给我的活物。就只剩下这一棵椿树了。不久,父亲去世了,椿树依然蓬勃在 门外的场塄上。八十年代初,我随之获得专业写作的机会,索性回到原下老家图得 清静,读书写作,还住在遇到阴雨便摆满盆盆罐罐接漏的老屋里,还继续筹备盖房。 某一天,有两三个生人到村子里来寻买合适的树,一眼便瞅中了我父亲的这棵椿树, 向村人打听树的主人。村人告诉说,那主家自己准备盖房都舍不得伐它,你恐怕也 难买到手。买家说可以多掏一些钱,随之找到我,说椿树做家具是好材料,盖房未 必好。可以多给一些钱,让我去选购枕木这些上好的盖房材料,并说明他们是做家 具卖的生意人。我自然谢绝了。这是绝无商议余地的事。我即使再不济,也不能把 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棵树砍了。这椿树就一直长着,直到现在。每隔一段时日抽空 回到老家,到门口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棵椿树,父亲就站在我的眼前,树下或门口 :我便没有任何孤独空虚。没有任何烦恼,没有任何腌腊的事能够把人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