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月,法兰西西海岸的阳光艳丽、灿烂,每一朵疾行的白云都在大地上投射下 了同样疾行的阴影。它们扫过平整的绿地。时间在这样的扫射中一阵一阵跑过去了。 半个多世纪的时光,诺曼底已恢复了它乡村的原貌。那些数百年的石头房屋,留在 石头上的弹眼永远喑哑了。偶尔,一座乡村教堂把它尖尖的塔楼指向蓝天,代表着 这片土地上的人对于天堂的幻想与期待。人们生活在现实的土地上,心却在遥远而 虚幻的天空。像我,眼望着的是诺曼底的春天,脑海里活跃的却是那一场像风一样 刮过去的战争。时间深处呈现出来的土地,是亘古不变的缄默和宁静。茂盛的植被 下,你分不清哪些深沟与低地是自然形成的,哪些是当年挖掘或者炮弹炸出来的。 人们早已忘记了战争。和平在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中成为了自己的一剂麻药。 墓园,一批来自美国的老人,在纪念雕像前围成半圆。哀乐响起来了,他们手 在胸前画着十字,表情悲伤。他们是二战的老兵?是烈士的亲人?我想,他们眼里 看到的不只是面前宁静的一幕,那片喘息声、脚步声、枪炮声。半个多世纪里,会 不断在他们的脑海里出现,他们在忍受失去战友与亲人的漫长岁月里,把当年的惊 悸一直带到了今天。宁静的被人装扮得美丽的墓园,对他们也许只是一个梦境,当 年的一幕才是真实的世界。 一群小学生来到海滩一座小小纪念碑前,一个中年妇女娓娓叙述着,他们有点 兴奋。这片墓园对他们是遥远的历史知识。他们想通过战争理解和平。 一个美国老兵却把当年的一幕带到了今天,战争对他不是历史而是经历,是忆 记,是生命的一部分。他最好的战友,诺曼底登陆时死在他的怀里。他对老兵说, 他害怕死,害怕孤独,问老兵能不能陪他。老兵答应了。他在这片墓园里一直陪伴 着战友,从一个年轻的士兵守候成了一个老兵。 美国总统也来到了墓园。布什总统也来了。他从这里走出去,就在阿富汗、伊 拉克发动了新的战争。他从墓园读不到死亡,读不到瓦雷里诗中的思索,读不懂战 争。他从诺曼底晃过。人们关注的目光便盯上了新世纪年轻的士兵,盯上了阿富汗、 伊拉克那样贫穷落后的国家。那里新的墓园又建起来了。和平是一块遮羞布。只要 有新的利益纷争出现,强权受到挑战,和平就要被强者、弱者齐声呼喊。 作为历史名词的诺曼底战争,它不再是新闻了,商业电影中导演可以按照自己 的意图改编,它在屏幕上又变成了娱乐名词,变成了消费时代的商品。随着死者亲 朋好友的故去,伤亡已不能令人心疼。屏幕上杀人的游戏晃过,流血以及心灵的苦 难再也无人能够看见。 这是我们现在和平的生活:从南联盟的科索沃,到阿富汗,到伊拉克,到黎以 之战,战争进入了新闻转播。这个地球上浓烈的火药味闻不到了。当一个巴勒斯坦 少年冒着生命危险,以手中的石头掷向开进自己家园的坦克时,仇恨和愤怒已经扭 伤了他的面容,但跟在他后面的却是一条宠物新闻。 从海滩再爬上海岸,一棵歪斜的树,孤独地立于岸上,浩大的海风只能在它稀 疏的树叶上找到自己寂寞的声音,浩瀚的海洋也只与它构成一次眺望——一次漫长 的眺望。它的头顶云在奔跑,它的脚下浪在涌动,仿佛因为它,大地凝固,一条长 长的海岸,伸进无尽的冷寂的感觉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