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外公去世后,许多亲朋好友开会纪念他,在读到的那么多的悼文和纪念文章里, 我觉得爷爷的那篇《答丐翁》写得最好。当时身在上海孤岛的外公,终于盼来了抗 战的胜利,但国民党的黑暗统治让人民又一次陷入困苦之中,使他再次陷入了极度 的悲哀和失望之中。爷爷在文章中说:“去看丐翁,临走的时候,他凄苦地朝我说 了如下的话:”胜利,到底啥人胜利——无从说起。‘——听他这话的时候,我心 里难过,没有回答他什么,现在,我想补赎我的过失,假定他死而有知,我朝他说 几句话。我说:胜利,当然属于爱自由爱和平的人民。这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不 是一句喊烂了的口号,是事势所必然。人民要生活,要生活,要好好的生活,要物 质上精神上都够得上标准的生活,非胜利不可。胜利不到手,非争取不可。争取复 争取,最后胜利属于人民。究竟是何年何月固然不能断言,可是,知道他们不是真 正的胜利者也就够了,悲愤之情不妨稍稍减轻,着力之处应该特别加重。你去世了, 当然不劳你着力,请你永远休息吧。着力,有我们没有死的在。“爷爷的文章满怀 着悲愤和力量,让人看了热泪横流又热血沸腾,恨不能即刻奋起,为亡者去砸烂那 个旧世界。 熟悉外公的人在写到外公的时候,都会提到他的叹息声,在那沉重的长长的发 自心底,听了让人揪心的叹息声里,有着老人无尽的忧虑和哀愁。丰子恺先生在写 到外公的时候说:“凡熟识夏先生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夏先生是多忧善愁的人。 他看见世间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状态,都要皱眉,叹气。朋友中 有人生病了,夏先生就皱着眉头替他担忧,有人失业了,夏先生又皱着眉头替他着 急;有人吵架了,有人吃醉了,甚至朋友的太太将要生产了,小孩子跌跤了……夏 先生都要皱着眉头替他们忧愁。学校的问题,公司的问题,别人当着例行的公事处 理,夏先生却当作自家的问题,真心地担忧。国家的事,世界的事,别人当作历史 小说看的,在夏先生都是切身问题,真心地忧愁,皱眉,叹气。”丰先生对外公的 这段描写,我看过许多遍,这几乎成了我心目中的外公。外公的忧太多了,愁太多 了,他带着太多的忧愁走了,这或许是让我爷爷在许多年之后想起他的这位老朋友 的时候,仍禁不住大放悲声的原因之一吧。 爸爸是和我说起外公最多的人,也是我看到的写介绍和纪念外公文字最多的人。 作为学生,似乎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不把他认识的这位好老师介绍给大家,让大家知 道他的作品和为人。作为女婿,他似乎有责任为我的妈妈写下那些令人难以忘怀的 往事,留下来让人们回忆。爸爸的述说绘声绘色,他的文字清楚直白充满感情,从 他的述说和文字里,我能想象外公的音容笑貌与为人处事,我能知道外公在我爸爸 心目中的位置,我也因此更加敬重和热爱这位我从没见过的老人。如果外公活着, 今年整整一百二十岁了。 记得小时候我做过一个梦,梦见一位老人抱着我站在荒野中,荒野上高高的茅 草直伸向远方,天上灰色的云压得低低的,风吹起了我的短发,吹起了老人的长衫。 老人抱着我,却不看着我,眼睛直望着天际。我偎依着老人,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也没看着他,眼睛也直望着天际。醒来时我知道,梦里的那位老人,就是我在照片 上看到的那个戴着眼镜的外公。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外公的亲密接触, 我甚至感觉到了他的身体在温暖着我,可那不是在现实中,是在梦里。而那个似乎 只有在电影和油画中才能看到的画面却印在了我的脑海里,让我每次碰到“外公” 这两个字的时候,眼前就会显现出那幅灰色调的画。只是我至今也不知道,外公为 什么要把我带到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去,难道他真的是想要告诉我些什么吗? 说到外公自然就会提到妈妈。作为外公最最疼爱的女儿,尽管她十六岁就到了 叶家,八年后回到外公身旁没多久外公就去世了,但她毕竟是夏丐尊的女儿,她的 身上流着夏丐尊的血,天生就有着夏丐尊身上的许多品质和性格,比如善良,真诚, 质朴……而在我刚刚会审视自己的时候我就认定,我身上的善良,真诚,质朴…… 这些最最好的品质,都是外公留给我的,因为我是妈妈的女儿,我的身上有外公的 血。为此我深深地感谢我从没有见过面的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