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又回到了花庵。 我一步不离地跟着外婆,生怕再被送走。紧紧拽着她宽大的衣襟,心里涌出安 稳的知足。她到菜园里锄草,我跟在她的后面摘野花。她用前襟兜着刚摘下来的菜 蔬,我帮她举着衣角。她在灶房做饭,我往火塘里添加木柴。她到山上砍柴,我在 灌木丛中找红红黄黄可以吃的野果。她把枯枝绑成捆,我吃力地帮她上肩。年过花 甲的外婆踮着小脚,被木柴压得佝偻着的背影,勾起我内心最初的,酸楚。清楚地 记得,有一次在后山上,外婆脚下一滑,跌倒在路边的岩石上。她喘息着坐起来, 解开上衣的纽襻,露出瘦瘠的前胸,肋骨一条条地凸起在光滑的皮肤上,上面有一 大块紫红色的血癍,浸出一串细密的小血珠。我怕得几乎哭起来,而外婆却镇静得 好像毫无感觉。她在草丛里寻寻觅觅,采了一些花草,用石头在岩石上捣碎,敷在 伤口上。略微休息了一下,又背起柴捆慢慢地走路。这就是我的外婆,也是所有普 通的中国妇女。她们一代又一代,以坚韧的沉默走过千万年时间的荒野,穿越冷硬 的历史岩石,传递着生命之爱的博大精神。“ 尽管外婆终日无言,来找她的人却不少。多数是害了小病的农妇,她们有气无 力地靠在竹椅上,头上蒙着黑色的湿土布。有的时候,外婆解开她们的衣领,用食 指和中指蘸着水,拧着皮肉反复地揪,直到脖子上出现深红色的血印才住手。有的 时候,外婆翻开她们的后衣领,用蘸了水的木梳背刮得后脖子梗一片暗红。她们道 着谢缓缓地离去,外婆则淡淡地、笑一笑。更多的时候,她们并没有什么事情,只 是和外婆在一起安静地做针线。特别是在冬天暖洋洋的日头下面,几个人凑在一起, 坐在屋前的空地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垂着眼睑,专心地做着手里的活。看 着她们那份安祥与从容,忘我的满足令我记忆终生。有一次,只顾看着她们,忘了 自己手中竹编锡镗的手炉里点燃着炭火,一股焦煳味儿飘起来,才发现衣襟的下摆 已经被烧掉了一角。那是一件新衣服,粉红色的灯芯绒滚着黑色的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