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姨妈一走,节日也就结束了,花庵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 她是沿着一条鹅卵石堆起来的小路,曲曲折折走过两山重叠的坡脚。外婆站在 高台上,用手搭着凉棚,目光直直地追着她的背影。我拉着外婆的衣襟,踮着脚望 着她瘦弱的身材消逝在一片斑斓的色彩中。期待姨妈的到来,就是期待节日的到来, 是我小小心灵中的最大愿望。 大约是在那一年的中秋节前,姨夫和姨妈捎来了口信,要外婆带着我们到镇上 去。外婆把米放在青竹筒里蒸熟,准备好路上的干粮。她换了新衣,给我们也打扮 起来,把带给姨妈的东西打成一个包袱,踏上了那条鹅卵石的小路。那条路我应该 走过,可这一次仍然觉得陌生。大的石头如脸盆,小的石头也如饭碗,而且全都浑 圆得没有棱角。走在上面不踏实,每走一步都要加着小心,缩着脚心张开脚趾全身 使劲,才能抓牢一块石头。稍不留意,脚就崴进了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中,不摔 倒也要踉跄几步。再看外婆的小脚,竟能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过去。 走出花庵越远,溪水越宽,终于汇入一条河。河水喧哗着流淌,一块一块铁一 样的方石头牢固地立在水流中,一步一块通往对面的岸。河边生长着各种野花和野 草,泡在水里的不停地变化着形状。有一种阔叶的野菜,肥硕的枝叶俯仰着生长在 河边的泥土里,中心结着算盘子一样的紫红色果实,粗糙的表皮上有麻麻,的斑点, 就像北方的山:楂。那果实酸甜可口,只是里面长满了细细的灰白色毛刺,必须在 河水里洗干净,不然粘在喉咙里就刺痒难受。一路走下来,我都注意着路边的草丛, 摘采那美妙的果实,在河边洗净毛刺,吃个不停。直到外婆她们站在远处呼唤,我 才不情愿地追过去。河水越来越满,河床越来越宽,人也越来越多。多数是老老少 少的女人。她们把泡湿了的衣物铺在扁平的石面上,用棒槌翻来覆去拼命地捶打。 也有的用竹篮洗菜淘米,弯着的身躯探到河面上,好像随时都可能掉下去。各种各 样的人声,荡漾在河床里,随着河水漂流。孩子们在河滩上追赶着奔跑,呼喊着各 种不同的名字。不时有人摔倒,爆发出嘹亮的哭声。 当所有的声音都汇入一片嘈杂的时候,姨妈和姨夫居住的镇子也就到了。狭窄 的街道拐来拐去,房屋拥挤得出来进去看不出方位。各种各样的叫卖声在街道里穿 行,各种食物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膨胀着溢过屋顶。随着姨妈在人群里挤来挤去, 看到的景物都化作一片缭乱的懵懂。只在一个货郎担前停留的时间最长,姨妈问我 要什么。我未及多想,就要了一条绿色的长珠串,珠芯是红色的丝绦。到了姨夫住 的小楼,姨妈从竹编的食篓里拿出一套月饼。一大四小,包着一样的花纸,上面印 着武松打虎的图案。打开来一片雪白,含到嘴里甘甜松软,始知是用糯米粉加白糖 做成的。成年后,走过许多地方,再也没有吃到过这样的月饼。 那一天,逛得很晚,也逛得很累。圆月升到众山中央的时候,回花庵的路才走 了一半。被姨妈拉着疲惫的身体,磕磕绊绊地被动疾走。紧紧地抓牢手里的珠串, 一路上都加着小心。重重的山影明明暗暗,滔滔的水声忽远忽近。野兽的嚎叫,禽 鸟的嘶鸣,高一声低一声。终于快到花庵的时候,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倒了下去。 被姨妈拉起来的时候,疼痛得刚要哭喊,手中一紧,拽断了丝绦。只听得“哗啦” 一声,珠子蹦跳着撒开,一束绿光断断续续地射向地面,迅速地消失在卵石的缝隙 中…… 十几年前,我回到花庵。找不到学校和农舍,也看不见溪水田园。山矮了,树 小了。只有一片丰腴的水域,慵懒地躺在群山之间。这里早已修成了水库,小码头 下面停着铁壳的机动船。几个穿牛仔裤的年轻人,男男女女靠在船头上,天南地北 地闲聊。陪同我的年轻父母官原是本地人,因为修水库而举家迁到了山外。闲谈中 得知,他的祖母不愿离开世代居住的热土,把眼睛都哭瞎了。这使我想起仙逝的外 婆,想起她背着柴的佝偻身影…… 沉寂而喧闹的花庵,带着高台上的农舍和学校的院落,带着柔软的溪水和圆圆 滚滚的小路,带着野兽的嚎叫,禽鸟的嘶鸣,带着水碓捣米的单调声音,带着牧童 和樵夫们的野唱,沉到了水底。不沉的是我的记忆。一个被鬼摸了的人,时时翻起 岁月的顽石,寻找撒落的绿色珠子。 花庵!花庵!你的山川日月赋予我灵气,伴随我浪迹天涯。你是我精神的母体, 是我辽阔的梦乡。你以自己的沉没,珍藏起亲人们生命的痕迹。无论是生者还是死 者,我都在梦境中和他们相聚于你这美丽的地方。 哦,不沉的花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