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老觉得鹦鹉和八哥不是什么好鸟,主要是因为它们嘴巴不大干净。它们学说 人语,又常在人堆里混,说起糙话来往往吓人一跳,小脑瓜子里装的全是乱七八糟 的玩艺儿。 我最早见到的会说话的鸟是一只八哥,一九六四年它被标价四十元,关在南京 夫子庙花鸟商店的笼子里,用纯正的南京话不停地叫着:“八哥子,猫来了!八哥 子,猫来了!”我很好奇,凑近了去听,不料它话音一转,接着叫出了一串儿坏语 言,那些话不堪入耳,如果照录只能用“叉”字代替,它叫的是:“你叉叉,他叉 叉,狗叉叉,叉叉叉!”当时我作为一个学雷锋的小孩十分气愤,决心用文明礼貌 的话来调教它,教它说“你好”,谁知这老油子根本不理,转而学起了旁边笼子里 画眉之类的鸟叫。由于这八哥刚才的不良表现,我怀疑它正在学的也是那些鸟儿的 骂人话,只不过我听不懂。 两年之后我在重庆动物园见到的另一只八哥,也会说“八哥猫来了”,我意识 到这是各地人民普遍对八哥使用的一句恐吓性语言,如同对小朋友说“别哭,老虎 来了”。这只八哥的口头语自然也不中听,但我当时已变得很糙,就与它对骂。我 之所以提及这只鸟,是因为它骂着骂着会突然学林彪讲话,用拖长了的湖北腔说: “同志们——”极其逼真。那时动物园的大喇叭里整天在转播林彪的讲话。我听八 哥这么一学,心里顿时很慌张,就跟见到真林彪似的,赶紧收住骂口,四下瞧瞧没 人,一溜烟跑了。几年后林彪倒台,我又想起这只吓唬过我的鸟,它不仅学坏话, 还学坏人讲话。 到了九十年代,我的熟人工程师徐范庚挂在窗户上的那只鹦鹉倒不怎么骂人, 但是更气人。它能用粗声学男主人的上海普通话,又能憋着嗓子学女主人的四川话, 主人在屋里说什么,它在窗户上学什么。夏天大中午的,邻居们正在午睡,它冷不 丁亮一嗓子:“徐范庚,昨晚又在哪里鬼混?”再不然又冒一句:“哎哟哎哟,别 揪我的头发!”被众邻传为美谈。有天我和一伙人到徐范庚家做客,那鹦鹉人来疯 发了,劈头学一句上海呐喊:“太太,你在哪里?”接着又来一声四川尖叫:“我 在厕所换纸!”气得徐范庚要把它掐死。这鸟简直是徐范庚家的镜子,是卧底,是 录音机,是小广播。 前几年我家对面一座楼有人养了两只大鹦鹉,毛色绚丽,声音洪亮,每天早晨 六点准时开叫。最要命的是这对宝贝既不模仿人语也不模仿百鸟歌唱,而是模仿电 锯声、砖石切割机声、冲击钻声以及各种敲击声,总之一支装修队所能发出的噪音 它俩全部搞定。一日大清早,哈尔滨一位女诗人有事打来电话,正聊着,对面的鹦 鹉开始清嗓子。女诗人问:“你那边什么声音?”我说:“鸟叫。”女诗人便开始 抒情:“啊,我在电话里听见了重庆的鸟叫!”(注:这话听着有点儿像骂我。) 突然电锯声敲击声大作。女诗人间:“怎么,你家在装修吗?”我说:“不,这些 声音都是鸟叫。”女诗人愕然,半晌才说:“太恐怖了,鸟怎会叫出这种声音!” 有时候我想,鹦鹉和八哥无缘无故被人捉来变成囚犯,它们当然要骂。我又想, 站在人的角度看它们,我把它们当成坏鸟;可如果从它们的角度看人呢?它们会认 为人也是一种鸟,而且更坏。它们要说:我们叫出的坏话和噪音,全是跟你们叉叉 的人鸟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