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幕拉开了——节目单上,她被排在最后,还早得很。她披上衣服,低垂着头 坐在裂着缝的道具箱上,继续着无数次被迫中断的凝思。她又在问自己:人凭什么 样样事都在动物面前保持骄傲?人类有理性的行为系统,动物有无意识的遗传潜能, 而这种潜能中的造化恩宠和生命秘密,有些或许是永远不可能被人类的智力所测知 的。“对于一个艺术家,有什么思想能够比想象自然在动物的眼中是个什么样更为 神秘?一匹马如何看世界,一只鹰如何看世界,一只鹿一只狗如何看世界。”德国 画家马尔克这样探究着动物。动物有比人类更早的舞蹈史。熊吼虎啸,鸾凤和鸣。 鸟类兽类求偶一刻的舞姿绝非蓄意,它是扩张生命时最真情的流露。熊舞、虎舞、 象舞、龟舞、蛙舞、蛇舞,先民击石拊石与百兽率舞时的顿足声击掌声叫喊震得昊 苍传来远古的闷雷——他们笃信自然力;肉体经由舞蹈才能接近这玄幻神秘的自然 力。“诸异教民族最初创始人的那种心灵态度,浑身是强烈的感受力和广阔的创造 力……这种诗性智慧无疑就是世界中的最初的智慧。”(维柯:《新科学》)她曾 久久地注视墓砖,拓片,彩陶刻符,魏碑唐雕,每值这时,她都想从原始太一中, 从印度教湿婆大神的创世之舞中,从神话中——“认为神话是供宇宙的无穷尽的能 量进入人类文化成果的秘密通道,这恐怕并不过分。宗教、哲学、艺术,原始人和 古代人的社会形式,还有科学技术上的重大成果,这些搅扰安眠的梦境,是从神话 的基本魔幻层里趵突出来的。”(神话学学者坎布耳Joseph Campbell )——体味 艺术的原始和那其中保存的消逝的过去。她相信卡尔·古斯塔夫·荣格通过“整体 遗传”的理论:神话是一个种族所继承下来的记忆。她不但在对美的东西的静观中 忘掉了自己,她脑际中还涌起翩翩浮想:若是从舞蹈中能找到生命的钥匙,那从生 命——包括远逝的生命中,也一定可以找到舞蹈的性灵。 “假设宇宙的确是诸神的秘密文本并且它确实给我们传达了某一启示,那么这 种启示为什么不用清楚明白的言词而是用那些象形文字写成的呢?这些象形文字的 译解工作令人沮丧地艰难,而且最重要的是它从来也没有导致确定的结果。”(柯 拉柯夫斯基)正是因为没有确定的结果,使身体语官的艺术——舞蹈,有可能在无 限的范围和无限的意义上,以身体的象形去招引和唤出远古的神秘象形蕴含。 时间发散着乳香,历史滋养着我们今天的生活。《扶来》、《大韶》、《总会 仙倡》、《霓裳羽衣》丝丝缕缕地遗存下来。可是,早巳融化掉了,在传说里,在 典籍里,在习俗里,在欢庆里,在析雨颂神里,在扶乩打醮里,在巫舞土风舞里。 而她唯愿面对着五千年前新石器时代,青海大通孙家寨那一只彩陶盆内壁的五人舞 纹饰,去猜测,去想象,去听凭潜意识的导引并顺从着超验的冲动——有如梦游一 她的华彩舞段就是即兴的踏歌梦游。梦游是不曾被意识所绑缚的心灵的自然流动。 通常,在梦游中我们不会被绊倒或撞翻桌椅;即便撞翻了也无须对此负责,就像做 梦者无须对梦负责。每一时刻都跟着一道霎时便闸下的拱门;拱门紧闸,前一时刻 与后一时刻便顿成离索。“只有遗忘,精神才有获得全面更新的可能,即获得用新 鲜的目光去看待一切事物的能力。”(伽达默尔)要前进必须遗忘,做后项时已忘 了前项。积极健忘使生命力盎然。她的“华彩”不可能重复表演,蓝、绿、红、黄, 每一阵色彩的风暴和无法挽回的迈进都永远地消逝在虚空里。 有人说诗是壮丽的语无伦次,她的“华彩”以通常编舞者的眼光,在逻辑上显 得茫然和没有线索可寻。然而,她放任放纵放肆放浪的舞姿既内敛又发散,她的惊 悸挑拨着与她同一类女性们的惊悸,她的光芒升起了女性们心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