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曾经说过,林觉民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现在,我又有些怀疑。林觉民的性 格之中保存了不少侠气。豪气干云,一诺千金;仰天悲歌,击鼓笑骂;一剑封喉, 血溅五步———这是林觉民的形象。 现代知识分子很少有这种颐指气使的性格。鲁迅对于正人君子的虚伪深恶痛绝。 他的内心存有深刻的怀疑。既怀疑他人,也怀疑自己。他很难与哪一个人成为刎颈 之交,并肩地挽起手臂临风而立。“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这种孤独的确是 鲁迅的精神写照。美国回来的胡适当然有些绅士风度,温和,大度,自由主义式的 宽容,主张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他与陈独秀共同提倡白话文的时候流露出些 许霸气,后来就是一个好好先生,闲暇时吟一些“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 为什么,一个忽飞还”之类的小诗。徐志摩呢?“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这个浪漫多情的诗人骨头轻了一些。当然,还有“我是一条天狗呀!我 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那 是一个沸腾的郭沫若,尽管他的激情有余而刚烈不足。另一些打领带的教授就不必 逐一细数了吧。他们或者擅长背古书,或者擅长说英文,懂些理论,有点个性,不 肯盲从或者迷信,推敲过“to be or not to be”,偶尔也不可避免地有些小私心、 小虚伪、小猥琐或者小怪癖,总之都算现代知识分子。但是,他们身上统统删掉了 林觉民的侠气。 所以,我倾向于将林觉民归入游侠式的知识分子形象系列。白袍书生,负一柄 剑,沽一壶浊酒,行走于日暮烟尘古道,轻财任侠,急公好义,胸怀大志。他们肯 定善于歌赋,荆轲当年信口就吟出了一曲千古绝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 兮不复还。”很难猜测他们的剑术如何,但是这些人无不因此而自夸。李白自称 “十五好剑术”,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龚自珍“一箫一剑平生意”,谭嗣同 “我自横刀向天笑”,一身中山装的林觉民手执步枪,腰别炸弹地闯入广州总督衙 门的时候,人们联想到的多半是江湖上的大侠。 “少年不望万户侯”,这是林觉民十三岁时在考场写下的七个大字。光绪二十 五年,林觉民的嗣父命他应考童生。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子挥笔在试卷上写了七个字 之后就扬长而去。他自号“抖飞”,又号“天外生”,显然是展翅翱翔的意象。他 想去哪里?嗣父有些不安,只得安排他投考自己任教的全闽大学堂。然而,全闽大 学堂是戊戌维新的产物,思想激进者大有人在。林觉民有辩才,纵议时局,演说革 命,私下里传递一些《苏报》、《警世钟》、《天讨》之类的革命书刊。嗣父管不 住他了,指望校方严加束缚。当时的总教习有一双慧眼:“是儿不凡,曷少宽假, 以养其浩然之气。”一个晚上,中学生林觉民在一条窄窄巷子里演说,题为《挽救 垂危之中国》,拍案捶胸,声泪俱下。全闽大学堂的一个学监恰好在场。事后他忧 心忡忡地对他人说:“亡大清者,必此辈也!”中学生林觉民竟然在家中办了一所 小型的女子学校,亲自讲授国文课程,动员姑嫂们放了小脚。尽管周围的亲人渐渐 习惯了林觉民离经叛道的言行,但是,他们怎么也想象不到,五年以后的林觉民竟 然敢手执步枪、腰别炸弹地闯入总督衙门。 至少在当时,周围的亲人并未意识到林觉民身上的侠气。他在福州结交的许多 同盟会员都喜欢行侠尚武。黄花岗烈士之中,林文为自己镌刻的印章是“进为诸葛 退渊明”;林尹民擅长少林武术,素有“猛张飞”之称;陈更新能诗词,工草书, 好击剑,精马术;刘元栋体格魁梧,善拳术;刘六符目光如电,曾经拜名震八闽的 拳侠为师;方声洞有志于陆军,冯超骧成长于军人世家。总之,这一批知识分子不 是书斋里的人物。驳康有为,斥梁启超,林觉民与这一批知识分子崇尚行动,不仅 用笔,而且用枪。如今,许多历史著作提到陈独秀、胡适或者鲁迅、周作人的启蒙 思想,另一些风格迥异的知识分子群落往往被忽略了。 侠肝义胆的一个标志就是随时可以赴死。这种人往往不再儿女情长。真正的大 侠只能独往独来;如果后面跟一个女人,一步三回头是要坏事的。缠缠绵绵只能消 磨意志,多少英雄陷入温柔乡半途而废。英雄手中的长剑,一方面是格杀敌手,另 一方面是挥断自己的情丝。儿女情长是柳永、张生、梁山伯或者贾宝玉们的故事, 与行走在刀尖上的革命者离得很远。 然而,没有想到,福州乡亲林觉民同时还是一个情种。他不仅一身侠骨,而且 还有一副柔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