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盖棺论定。一个人做了该做的一切,然后问心无愧地进入历史。历史公正地铭 记一切。可是,这种观点又一次遭到了那一位本地业余历史学家的哂笑。他认为, 历史就是遗忘绝大多数人,保存极其个别幸运者的事迹。然而,奇怪的是,这些幸 运者根本不能控制自己烙印在历史上的形象,也不清楚自己会在哪一天突然大红大 紫,或者在另一天被骂个狗血喷头。 黄花岗烈士之中,福州乡亲有名有姓的计十九名。林文、林觉民、林尹民号称 “三林”,林文为首。“独来数孤雁,到处总悠悠”,“露枯野草频嘶马,水满荒 塘不见花”,写得出这种诗句的人一定是不凡之辈。可是,除了些许零散的诗篇, 林文不再为历史留下什么。福州已经找不到他的故址。他的亲戚后人杳无音讯。林 觉民追随孙中山先生,秘密奔走于日本、福建、香港、广州之间,最终手执步枪、 腰别炸弹地杀入总督衙门,然而,现在许多人记住他的原因是《与妻书》。 至少在网络上,革命家林觉民已经成为一个没有温度的称号,情种林觉民仍然 炙手可热。我利用搜索引擎查到了虚拟空间的一次圆桌讨论,登录网络的众女士曾 经深入研究“我生命中的男人”。林觉民榜上有名。当然,许多男人的名字都出现 在这个圆桌讨论之中。曾国藩据说适合当父亲,因为他家教甚严;肖峰———金庸 小说之中的人物———豪情磊落,适合当大哥;李白做一个浪漫的小弟挺好;周润 发风度翩翩,是男朋友的理想人选;至于丈夫当然要找胡雪岩,因为这老儿有的是 钱;如果有可能,再要一个比尔·盖茨做儿子,这娃娃脑子好使,孺子可教也,当 妈的省心;也有人提出喜欢贾宝玉,原因是公子听话;另一个女士爱上了孙悟空, 因为这猴儿能够七十二变,好玩。这些意见多少有些俗。另一个识见不凡的女士发 来一个长长的帖子,她提出了三个理想的男子:项羽,林觉民,关汉卿。项羽显然 不仅因为他破釜沉舟的豪迈,这个敢做敢当的男人与虞姬的生死之恋永垂千古;林 觉民单凭一封《与妻书》就可以征服无数的芳心;关汉卿这家伙落拓不羁,是一粒 “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铜豌豆”,顽劣而又风流,叫人如何不想他。 这份帖子赢得了不少掌声,尽管另一些女士表示了某种无关紧要的分歧,例如这些 男人都过于霸气,如此等等。 必须承认,这些意见视野开阔,一些妙想甚至匪夷所思。即使林觉民再有想象 力恐怕也料想不到,多年以后他可以在这种场合与曾国藩、周润发或者比尔·盖茨 同台竞技。抱怨播下龙种而收获跳蚤肯定有些自以为是,但是,这至少可以证明, 凡人很难预料,神秘莫测的历史会给未来孕育出什么。 大半个世纪之前,人们曾经从鲁迅的《药》读出了深刻的悲哀———革命者上 了断头台,一批无知的庸众竟然在兴高采烈地当看客,甚至吮他的血。可是,历史 上的大英雄什么时候躲得开寂寞和孤愤?也许,是大英雄自风流,没有必要为这种 遭遇而伤感。这时,我又想到那位业余历史学家的观点:人生一世,有幸来到天地 之间走一遭,能够认定什么是真理,甚至可以将自己的头颅潇洒一掷,长笑而去, 这就是幸运的一生,壮烈的一生。那些蝇营狗苟的凡夫俗子并不是天生猥琐——— 因为他们找不到值得豁出命的事业。一辈子能够有一回惊天地,泣鬼神,如此快意, 夫复何求!做了就做了,至于红尘滚滚之中的后人如何指指点点,褒贬引申,那只 能随他去了。留下的历史无非是一些印刷品或者象征符号,笑骂由人,没有必要斤 斤计较。 可是,林觉民身后的陈意映呢?林觉民慷慨就义,功德圆满,他是不是将无尽 的痛苦抛给了陈意映? 躲不开的一问。 网络上有一篇文章说,林觉民不负天下,但负了一人;他不知道天下人的名字, 却恨不得将这人的名字记到来世。陈意映愿意追随林觉民上天入地,林觉民却深挚 而残酷地替她选择了独生。铁肩担道义,无论什么时候,林觉民都是一个堂堂男子 汉。但是,他挥挥手将陈意映抛在彼岸———他有这个权利吗? 道理说得出千千万万,痛苦依然尖锐如故。即使霓虹灯闪烁的歌舞厅、富有磁 性的嗓音或者重金属打击乐也无法覆盖这种人生难题。童安格,这个绰号“学生王 子”的歌手居然幽幽地唱起了林觉民,唱起了香港滨江楼的《诀别》: 夜冷清 独饮千言万语 难舍弃 思国心情 灯欲尽 独锁千愁万绪 烽火泪 滴尽相思意 情缘魂梦相系 方寸心 只愿天下情侣 不再有泪如你 是吗?“不再有泪如你”?齐豫———齐秦的姐姐———用一个女人的心情回 一首:《觉———遥寄林觉民》。她要问的是,刹那是不是永恒———能不能“把 缱绻了一时,当作被爱了一世?” …… 觉 当我回首我的梦 我不得不相信 刹那即永恒 再难的追寻和遗弃 有时候不得不弃 爱不再开始 却只能停在开始 把缱绻了一时 当作被爱了一世 你的不得不舍和遗弃 都是守真情的坚持 我留守着数不完的夜和载沉载浮的凌迟 谁给你选择的权利 让你就这样的离去 谁把我无止境的付出都化成纸上的一个名字 如今 当我寂寞那么真 我还是得相信 刹那能永恒 再苦的甜蜜和道理 有时候不得不理 还能说什么呢,林觉民?即使知道一切如此沉重,即使满心负疚,依然生离死 别,能够握在手里的仅仅是一管笔———《意映卿卿》。许乃胜一曲轻吟如诉: 意映卿卿 再一次呼唤你的名 今夜我的笔蘸满你的情 然而 我的肩却负担四万万个情 钟情如我 又怎能抵住此情 万万千千 意映卿卿 再一次呼唤你的名 曾经我的眼充满你的泪 然而 我的心已许下四万万个愿 率性如我 又怎能抛下此愿 青云贯天 梦里遥望 低低切切 千百年后的三月 我也无悔 我也无怨 歌罢无言。我知道,即使那个业余历史学家也不会再说什么。这是历史上不会 愈合的伤口,但是,这些问题不会出现在历史著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