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要说起张祜之少不经事,也只能怪他自己出名早,成名快,太容易成功,也就 难免骨头发轻,头脑膨胀,欠缺最起码的清醒。图一时之快,常不计后患,遂酿成 终身懊悔的苦果。这种一旦成名,得志猖狂,不知天高地厚的文坛暴发户,这二十 多年以来,也是屡见不鲜,难以胜数了。有什么办法呢?阮籍登广武而叹曰:“世 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这大概也是物质时代,什么东西都太容易工业化速成生 产的弊端了。 公元八二六年(宝历二年),张祜南游姑苏,这时白居易任苏州刺史,他去拜 谒的时候,白居易戏称他的诗“鸳鸯钿带抛何处?孔雀罗衫属阿谁”为“问头”诗, 而张祜枯也大模大样地跟白居易开玩笑,说他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 见”为“目连经”。据《唐摭言》称,一时传为诗坛佳话。 但实际上,一位大牌人物,是不屑于与等而下之的人,同坐在一张桌子上,成 为佳话中的主角的。张祜那时风头很足,不知天高地厚,评价不低,也忘了山外有 山。一个后生小子,和前辈平起平坐,本就僭越无礼,在席上高谈阔论,说短道长, 既无执弟子礼的谦谨,又无对师长的恭敬,而且,传扬开来,无形中抬高了张祜, 使得老先生心中更为不快了。 假如换一位娇滴滴的美女作家的话,又坐得尽量贴紧老先生些,话音嗲一点, 夹菜勤一点,也许,白居易不至于面有愠色,结下这仇了。假如,张祜是个无大实 力的作家,屁也不是,不过一个文学小虫子,前辈也许不以为意,而对一个有可能 成为自己潜在对手的人,文人的“嫉妒”就不能不当回事了。 这样,到了公元八二一——八二四年(长庆年间),白居易回到长安府供职, 他长于文坛,怯于官场,要求外放,任杭州刺史。此时,白的诗名、政声、舆情、 人望都处在如日中天的阶段。一心猎取功名的张祜,托门子,走关系,希望得到白 居易的青睐,举荐自己到长安应进士试,这是当时知识分子攀登龙门的唯一捷径。 而京城应制,主要是诗赋时艺,这一点,张祜有充分自信。若是乐天先生肯于推荐 他,来一段优褒有加的评语,肯定能起到一言兴邦的作用。 但是,当年不经意间触怒前辈的过节,他忘得干干净净,而老先生却耿耿于怀, 念兹在兹。这位年轻诗人也忒天真了一些,居然还指望老爷子推荐你上京考进士, 不啻与虎谋皮一样吗?白居易的确写了推荐信,但保举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个“天 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徐凝。 这显然是白居易有意识的错误判断,存心要使张祜难堪的,宋人苏东坡也认为, 他不会糊涂到连这两个人水平高低都分不出来。看来,这位大诗人,也免不掉前辈 作家不大愿意接受后来居上的局面,而表现出来的心胸狭隘的毛病,存心要压制这 个具有实力的年轻诗人,使其不能脱颖而出呀!这就令人不禁嗟叹了,呜呼!即或 是很了不起的大家巨匠,也未必能完全克服人类自身的弱点,那种嫉贤妒能的天性 啊!因为,白居易也想得到显贵的读者赏识,曾经写过《上阳白发人》之类的宫廷 作品,但其影响终究不敌张祜的“宫词”。 这不是一件让老先生高兴的事,嫉妒之火一旦燃烧起来,哪怕是长者,也会不 管不顾,做出一些贻笑大方的糗事来的。 其实当时,一些持论公正的名流,也对他刮目相看。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李 商隐的恩师,那是和白居易、刘禹锡一辈,经常唱和的诗人,十分赞赏张祜,理解 张祜,为他的遭遇不平,为他的蹉跎叹息;亲自给朝廷写了奏章,人才难得,不可 埋没,吁请执政拔擢使用。让张祜拿着自己的作品,诣京进献。结果,不走运的张 祜,亲笔缮写所作诗歌三百篇,呈送上去,偏巧落在不喜欢他的元稹手里,给扣压 下来,石沉大海,白费功夫,空欢喜一场。 宫廷内对这位声名遐迩的诗人,也是颇有好感,宫女们传唱他的优美宫词,给 宪宗也曾留下印象。有一次,垂询过元稹,因为元是诗人,自然应该了解这位写宫 词的能手。可这位白居易的老哥们儿,铁心无耻,愣是给张公子捅了致命的一刀, “祜雕虫小巧,壮夫不为,或奖掖之,恐变陛下名教。” 这两位老先生,为了维护其诗坛霸主地位,也太不手下留情了。 我不知道元稹将这个整得张祜“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的好消息,传到东都履 道里的白公馆,老爷子会不会为此传唤那些小女子,组织一台月光晚会,好好欢庆 一番?这自然是我的小人之心,度这位大诗人之腹了。 不过,据宋洪迈《容斋随笔》中的《乐天侍儿》一文,“世言乐天侍儿唯小蛮、 樊素二人,予读集中《小庭亦有月》一篇云:”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红绡信 手舞,紫绡随意歌。‘自注曰:“菱、谷、紫、红,皆小臧获名。’若然,则红紫 二绡亦女奴也。”看来,老先生晚年的风流行径,要比后来一些老作家们,可要放 浪形骸得多。 但是,我也想,劲敌没了,独自辉煌,强手倒了,就他这个大灯泡亮着,只剩 老人家自个儿在台上,跳来窜去,唱独角戏,生旦净末丑,一人全扮了,虽然霸住 了这块舞台,风光透顶;可卸装之后,对着空荡荡的戏园子,恐怕也难免四顾无人, 有一种老绝户的苍凉感吧? 因此,先行者拓荒开路,后进者继往开来,共同努力,携手前进,人才辈出, 后继有人,形成这样一个前继后续的格局,实现良性循环,避免恶性内耗,方能一 代一代地逐步攀登更高的文学峰巅。 但是,也有例外的时候,一个时期,一些文人,特别是有了一定文学地位以后 的文坛宿将,往往不能忍受年轻一代的成长壮大,超越自己的局面,更不愿意忍受 别人光彩夺目,而自己黯然无光的场景。于是,生出这种排斥新生事物的反常心态, 当然谁都明白,不过是人老了,丧失竞争能力以后的虚弱表现罢了。 其实,白老先生,元老先生,宽容一点,宽厚一点,给年轻人更多更大的机会, 岂不是功德无量的事吗? 再说了,阁下余下的日子,还能有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