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审视戏中人的青春,和审视自己的青春,肯定不同。我和瓦洛佳们距离二十米。 我和自己距离二十年……二十年,够把自己当成陌生人了。 青春期大概是最经常地进行自我审视的阶段,我不只是镜子前察看此起彼伏的 痘疱,还包括内心……每次小小的情绪起伏,都在日记里被波澜壮阔地记录。年少 轻狂,以为自己拥有一座迷宫般复杂的内心世界,现在不得不承认,那不过自恋而 已。连续的自我观望,向他人反复倾诉的需要,都是在搭建这个虚幻而庞大的镜子 迷宫。镜子连绵,影像无限重叠,加重自我判断的错觉——其实那么多的复数映照 出的,是同一个单数:一个不曾发育完全的半成品,且平淡无奇。我的脸凑近,甚 至蹭着镜面上牙膏溅落的斑点,希望发掘,自己这张庸相之下有所奇迹的暗示。 表面看来,我是便于管理的乖孩子,父母的训诫和校规让我像个方方正正的汉 字呆在格子里。但整个青春期,我都暗怀一种无名愤怒——愤怒得缺乏根据,可能 正因此它才是纯洁的;或者说,愤怒是维护纯洁的有效方式。我知道现实并非童话 的衍生物,但也不该像脏扑克一样,在轮流的算计和作弊中才能捞到一手为人羡慕 的底牌!我暗中和全世界作对,像个注定的叛乱者却深藏不露。 ……通过狭小的锁孔,我观望被关进时间深处的自己——事实上我相信,比童 贞更干净的,是青春期的愤怒。几乎得不到解决手段的愤怒,或许方向混乱,却有 持续的动力,推进着灵魂秘密中的自我建设。我喜欢那些年迈犹怀天真的人,薄冰 履过,烈火煅来,天真就不再是性格,而成为自觉的选择。 依稀记得,我很长时间都停滞在青春期的心理状态里。漫长到了越过青春期的 生理界限。至少,延伸到二十五岁生日的那次拜访。 作为著名的老年文学评论家,他有一头被染发膏过度渲染的黑发。他只喜欢追 捧青春期女诗人,用不断升温的发烫形容词——当她们真正拥有艺术上的成熟,反 而会遭到他的漠视乃至厌弃。这位审美上的终生荷尔蒙爱好者,当衰老的性器不能 侵入她们的身体,他仍然愿意用手上剩下的余力烘托一对不算太重的青春期乳房。 那天我二十五岁生日,却受人之托,要陪一个外地大学女孩去拜望这位评论家。女 孩是个执迷的诗歌爱好者,她急于寻求指点。尽管出于保护她的考虑,我事先对评 论家的传闻略有提示,女孩却单纯得似乎什么都听不懂,一直沉浸在拜访前的热望 中。 灯管坏了,刚才咝咝作响,两端渐渐漫出淤青般的紫蓝色。突然,书房黑了, 我们看不见彼此的脸,不得不中断探讨。我猜是启电器的问题。于是踩着凳子,试 着扭动那个短短的金属圆柱,像扭动收音机旋钮似的,我又听到了低噪。可灯一直 不亮。带着偏执的自信,我坚持要把它修好。经过长得可笑的等待时间之后,日光 灯管终于短暂地亮一下,暗下来,又亮一下,像条银白的大鳗鱼在贩卖者手中挣扎 ……终于彻底安静,熄灭眼睛里的光。我气鼓鼓地跳下凳子,完全丧失了修理的耐 心,包括坐下来和他们继续说话的耐心。我的态度明显变化,冷淡地敷衍两句,连 基本的过渡技巧都没有,我就说有事先走了。 我愤怒。日光灯闪亮的瞬间,我的视线恰巧落在窗户上。自以为站在我背后、 不会被立刻发现小动作的两个人,没想到,影子逼真地映射在镜子般明亮的玻璃上。 老者把手探摸到女孩的前胸,她没有反抗,我可以把她来不及收起的微笑理解为鼓 励——在我离开的时候,她没有借机跟从,说还有问题要向老师求教。 那时我还没有像今天这样能够平静地承认人性的贪求,也没有对老年人情欲抱 有悲悯,我只是愤怒和不齿,尤其,自己也被莫名其妙地裹挟其中。貌似纯情的女 孩,能那么早就开始换算身体的成本和效益;貌似儒雅的长者,能那么露骨地以微 不足道的小权力要求交易。 也许那个女孩与台上瓦洛佳的策略不谋而合:“有时不得不妥协……比方说, 崇高的目标要求我们暂时地修改一下为人处世之道。”表达得多么技术!其实相反 的修辞同样成立:低级的目标让我们彻底修改了高尚甚而是基本的处事之道。 那天夜空,星光散落,我把它们当作生日蛋糕上的烛火:如果荣誉必须以出卖 的方式获求,我宁愿把写作维持在孤独的轻傲之中,也不为自己的堕落寻找迂回的 借口。正好划过一颗流星,仿佛我以自己微小的肺活量吹熄了一根蜡烛。我感到内 心的灼热,正蔓延到黑暗中许愿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