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很久以来,我怀疑自己身体里窝藏着一个老人。如同一座即将倾塌的建筑却保 留着完好的朱门,除了脸,我全身的皮肤过早地干燥。无论怎样频繁地养护手脚, 它们枯瘦,多皱,暗淡无光。当脱下深色紧身衣,里侧总是沾着细小的刺目皮屑… …我每天早晚洗澡,以清除那些讨厌的碍眼之物,但它们脱落得更快。回忆不起自 己有过润泽的肌肤,我像一棵烂根植物不能再吸收灌溉的水。定期接受系统理疗, 因为脊椎周围的肌肉松弛,不能握牢那根支撑的骨头。我看了X 光片,想象弱力的 脊椎蛇一样瘫软下来,而医院正通过反复电击使它在刺激下僵直。弯腿时疼,可以 听见膝盖发出的咔吧脆响,大夫诊断为膑骨半脱位;他早就说我的膑骨状况相当于 六十岁左右。记忆经常缺损,我健忘得像个笑柄。睡醒了,却白日恍惚,镜子里映 着浮肿的眼泡。有人说,衰老就是无端被惩罚。我难以克服微妙而不甘的委屈。 背部酸胀,还有小腿内侧的疼痛,但我宁愿理解为过劳症也不愿想到衰老。何 谓过劳,还不是体内的能量跟不上你对频率和强度的需求……与衰老同症。我曾在 蹦极时毫不犹豫地起跳,如今想起公园的旋转摇椅都眩晕,好在我的朋友里已不再 有人会发出极限运动的邀请了。 护肤品里的琉璃醣碳基酸,洗发水里的艾尔薇娜,我不知道这些高科技因子到 底是些什么,但我问题渐多的肤发需要它们的拯救。就如同心理问题的解决,我只 信任陌生人。 我的青春像一只漏液的瓶子,空了。除了衰老,我没有办法标榜自己的成长。 头发茂盛的父亲,眼神明亮的母亲,我目睹他们在我的视线里双双萎缩。父亲 频频起夜,我不断听到厕所门“啪啪啪”地开关——他在夜晚显得更老,因为茶缸 里泡着外露红牙龈的假牙,他的口腔塌陷下去。小时候我最希望母亲去参加家长会, 她的衣着和仪态得体,在众多平凡的中年男女中脱颖而出,为我带来虚荣心的满足。 现在,我骄傲的母亲笑的时候露出明显的牙菌斑,她的脖子遍布痣和斑,不再选择 适合她脸型的V 领衣服。为了照料年岁已高的双亲,我除了紧跟在朝向衰老的队伍 里别无他途。我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帮母亲试衣服了,它们不再像是偷来的,不过 尺寸稍稍宽大一些而已,像是专门为我的未来设计。 当发现自己就是一个潜在的老人,我无法和别人分担恐惧。我的情绪显得模棱 两可。阴而不雨,倦而不怠,其实就是一种可以称为哀愁的低迷。的确,委屈,仿 佛无辜之中被剥夺。但一切难道不是妥协的结果?我不反抗,容忍时间的贼搜身, 从容挑选他的礼物。 无论怎样相信过自己的未来,无论怎样野心勃勃,无论怎样越长越像命运的叛 徒……这样的一天终会到来,你和你纳贡的青春,一起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