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清贫如叶莲娜的知识分子,能在多大程度上有效捍卫自己的尊严,而不是被自 己的女学生当面怜悯。拉拉对叶莲娜说:“您自己看看您穿的是些什么……您是全 校的笑料……如今有谁还像您这副打扮!” 盼望命运是一只挥霍的手,批发好运——我承认,屈服于庸碌,已经不能再像 年轻时候,无知无畏地要求被锻打。记得在日记里曾写下:“我要在冬天的木屋里, 燃起清寒的柴枝。”如今由贫穷制造的惊恐,在我脸上留下那么明显的痕迹,我无 法克服对自己的厌憎。是的,真实的贫困恐吓了我。小时候,两家女子总在院子里 的路灯下洗衣服。为了节约自家的一点点电费,她们忍受着蚊虫叮咬,何况光线那 么暗,她们不得不把领子一次次举得离眼睛很近,吃力地辨别衣服上的污迹。手里 的肥皂经过长久存放,干得像木头片,这样用起来省。我那时已经怕穷,只是由于 没有独立到对未来负责,才没有太多影响心理,可以放任文字抒情,把贫穷升华得 和美德有关。今天,贫穷意味着频繁遭受侮慢,怎样才能宠辱不惊?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财富不是被灾难所剥夺的,正是被财富本身所剥夺的, 如同一笔在两者之间不断兑换的外币所呈现出的递减。物质财富,精神财富。对待 物质的态度其实就是对待精神的态度,一个是另一个铺在镜子背面的水银。 我们到底要什么呢,财富,虚荣,还是隐藏在两者之后的安全感? 我怕自己有一个像叶莲娜般令学生怜悯的中年,有一个像叶莲娜母亲般寒苦多 病的晚年,我怕到不要后代,以恐自己微薄的财产被剥夺。我只认养保险单当儿子, 广告上这样许诺:“每月两千元,养他二十年,他保证孝顺,让你老而无忧。”我 已经不相信人了,包括亲情和爱,我信任的是试管、机械和一张由我作为受益人的 保单。我愿我活着的时候体面,即使老而濒死,手里也有象征性的权力。我承受不 了身体弯曲所比拟的屈辱。我爱钱。存折上的阿拉伯数字替代了内心原来的密码— —我曾经以此隔开外界的侵扰。现在一枚硬币,轻易撬动曾经紧锁的宝藏。我默许。 我应该把变卖理想归咎于体力衰弱还是物质威胁? 叶莲娜必死。一把钥匙可以打开或关闭她的整个世界,除了精神,她没有另一 端的物质让自己获得基础的平衡。瓦洛佳冷静地认识到,一个人一旦获得权力,那 秤砣一样不由分说的权力,他就获得了对面巨大的对等物。叶莲娜却至死也没明白, 那把钥匙,是留在她手中的最后一点点权力,可以用来讲讲条件。即使她保全那把 不断被磨损的钥匙又能如何?钥匙所誓死保卫的,是一个如此狭窄的空间:她的避 难所……仅容栖身,根本配不上幻想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