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认识一个顽固的传统型理想主义者。在八十年代文化语境里,这位学者受人 尊敬,甚至他的偏执也带着英雄气概。二十年过去,他的挫折却没有了悲剧中应有 的庄重。许多往日的精英们,蜕皮之后只能从自封的没落贵族身份里,获得一点点 衰荣。而他,连这点怀恋都是鄙夷的。这不是一个赞美隐士的时代,所以他的出世、 他的不服从、他对平庸的不屈对抗,使他活得如此辛酸。骑着掉了一只脚蹬的旧自 行车,他穿梭于校园和图书馆,继续着门可罗雀的艰深的学术研究。他的著作无人 出版,虽然在那些手写的字迹中,读者可以体会到思想辐射的魅力,但读者,如此 寥寥,大概只有在思想中才能体会到生理快感了,他身边甚至没有一个温暖的异性。 他不能放弃他的准则,他的愤怒。但作为一名批判意识浓厚的过时学者,他除了偶 尔有幸在文字里掏掏社会的耳垢,基本上无事可做,连纸上的权力都丧失了。这个 堂吉诃德,这个螳臂挡车的笑柄。 图像越来越清晰,眼睛却越来越花——虽然世界依然是众口一词的新世界,但 他以自己的方式维护着旧时代的技术尊严。一个人,如何对抗这世界才能显得特立 独行,而不是可笑地沦为集体的弃妇? 我知道自己在妥协。追求不错,放弃出色。进一步,退两步,中庸美学不利于 前行,但利于起舞,利于旋转中的花样,利于摆出文化上拍照的姿态。我曾经无比 抗拒不含创造性的劳动——但创造是什么?因为没有事先的样品作参考,它就没有 事先的标价,缺乏市场号召力。当生存压力增加,我开始犹豫着写不写情色小说— —我几乎没有细想过自己有否这个能力,似乎堕落是不需要成本的。 财富对我构成干扰,而功名,我又何曾摆脱它的诱惑?童年我模仿歌唱家,然 后对着自己墙上的影子鞠躬……难道,不是追逐功名的开始?一个孤绝中的写作者, 即使不追求财富和权力,也难以放弃对声名的期许。而功名,说到底就是包装了文 化名义的财富和权力。二十五岁的我曾怀勇气,对着浩大星空发誓——宁可像一只 闲置的石英表,在盒子狭窄而幽暗的寂静中,以精确的自律度过一生;宁可被打开 的时候,它的心脏已停摆,无以释放关在里面的魔鬼;宁可如此,我也绝不妥协, 让钱财、地位或浮华的名誉来随意调整自己的指针。今天,叶莲娜的诘语似乎来自 遥远的地方。它让我认清,回忆中自己欠下的债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