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看完话剧,走到工人体育场,路堵死了。演唱会散场,人群蜂拥,我又见到了 那些孩子们。他们手里是荧光棒、唱片海报、“我爱某某某”的条幅。执著者肯定 在某个出口,等待明星的离场。他们狂热追逐,带有自我折磨的倾向。狂热于一个 对他们的一切都不闻不问、死也无动于衷的人,大概是纯洁原则使然——爱得不求 回报,非我这种中年实用主义者所能理解。但回忆自己,难道不曾体会过舍身忘己 的投入?甚至刻意不让自己享受发泄欲望带来的满足感,其实那也是一种秘密的享 受,如同科学家分析过轻微憋尿能产生性快感一样。 他们中的大多数,和戏中的瓦洛佳、巴沙、拉拉和维佳同龄。看着他们五颜六 色的头发:张牙舞爪的姿态和恣肆放纵的行为,我经常不自觉地把他们当作问题少 年,当作没有理想和信仰来救赎的一代。但是谁告诉你,坏学生天生顽劣,或者是 成人教育的失败个案,好像所有成人都晋升为光可鉴人的道德典范?我们偷梁换柱, 曲解概念,如同在说生产胸衣的就是色情业。我们那么脆弱,往往视线他移,罪在 孩子,我们就成了质量合格的成品。瓦洛佳们不同于六十年代少年,当年的六十年 代少年是今天拥有道德批判权的成人。我们指责,我们批判,我们沉痛于他们的品 格丧失,以此树立了我们与他们之间的界限,用于心理自保……那些转移到我们内 心的稠密而无处告解的黑暗。 我总是在各种场合赞美青少年,甚至他们的前卫得出格的行为——我觉得那是 侧面证明自己还年轻的微妙办法。当心理上实在难以接受和赞美,我选择沉默,不 说孩子们的坏话。因为他们是未来的掌权者,决定是否给我留下苟且的空间。 从心理上对比青春,我为什么会有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没有及时过上好日子, 我就有权指责他们的怒放?我的青春就更接近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纯正,需要一再地 缅怀与颂扬? 在话剧和演唱会之外,我想起了另一种演出:孤独而神秘,它很像行为艺术。 卢浮宫前的广场,脸上涂满金粉、全身裹着金色质料的人一动不动,他扮演着埃及 法老,很长时间过去,他才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事实上,我不愿把他和我之间做出 类比联想,但又不得不承认两者身上的近似。当开始写作,我觉得自己在向高尚致 敬……但谁能保障我不是卢浮宫前的活体雕塑?在最高贵、最古老的不朽艺术面前, 我鞠躬,我模仿,披拂廉价的金缕衣,在众生喧哗之中遗世独立……目的,同样是 换取谋生的几个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