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生命充满欢乐,”乐观者兴致勃勃地宣称,“甚至皱纹,就是曾经有过笑容 的地方。”我则悲伤,宿命,从中听出另外的真理:每当欢愉,我们就是为年迈打 造笑容留下的废墟。一个人的脸,如同时间手中的橡皮泥,被随意捏制。我怀疑我 们的皱纹里有神遗留的指纹。 我经常不敢看镜子:朽蚀的脸,干燥的皮肤。我酸痛的肌肉。我的神经质,易 被损害的倾向。从深处被挖取的秘密。岁月冲刷,我明白自己终会像蛀空的浮木, 被汹涌的水流冲上岸,不再能参与那种沉浮。我希望自己因宽恕而睿智。伊甸园的 蛇被上帝惩罚之后,虽然成了失去美貌的残疾者,但它依然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保留 了自己的先知身份——蛇类可以终身生长,直到老年,直到死。每次蜕皮,响尾蛇 会在尾部积累一个鳞环,它们永远不会脱落。而人的晚年,难以清点和捍卫自己用 一生积攒下的卑微财富,更像是输进全部的赌本。越年老,越被剥夺,你不用再期 待某种补偿……听,死神的剃须刀转动,有人将倒下。 在姥爷的墓地,墓碑连绵,望不到尽头。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获胜者,因为时 间的停尸场中,我们需要挤靠才能争得一个生者的位置。会有一天,体力不支我们 倒下;或者殉难于理想,叶莲娜告别。 姥爷现在成了如此沉默的亡灵。他的委屈,他的爱,他的坚持和恐惧,全都埋 进完美的寂静里。如果倾听母亲的回忆,我会怀疑这个姥爷是她的继父。因为在她 的叙述里,姥爷早年脾气暴烈,甚至做事霸道,让她怕到发抖,如果考试没有得到 第一名她就得长时间罚跪。她的记忆和我的认识判若两人。那个温和的、赔着笑的、 胆怯得让人心疼的老人,他什么时候不再威风凛凛。这是尴尬的变形记:无论你曾 怎样骄傲不羁,终会缩进蜗牛壳子,回到软体动物的软弱和迟疑。 火化之前,我把姥爷的两只手交叠在小腹上,让他保持平静安详的姿态。左右 手对称地打开,包括上面眼斑似的暗记……有若一只枯老的蝴蝶。 在我看来,蝴蝶,是一种典型的青春期抒情动物,带着它铺张的翅膀,带着它 的华丽、矫情与飘摇的浪漫主义,成为春天的舞王。但随着成长,我越来越折服于 蝴蝶的勇敢。因为,从幼虫变为成虫,蝴蝶缩小了现实主义的肉身,它把生命的最 大比例,让位给翅膀。耀眼的梦想一般的翅膀。命运由此发生转折。当它是毛毛虫 的时候,人们踩上都嫌恶心,绕路而行,就像世间留给卑贱者以安全畅行的通道; 当它张开梦与理想的艳丽双翼,世界各地狂热的蝴蝶爱好者,纷纷张开捕捉的网— —他们跋山涉水,穷追不舍,为了用大头钉一一穿透蝴蝶的胸腔,让它们的胸腔破 裂,让梦幻似的眼斑永远只在死亡中陈列。 即使,这是老年的辉煌,这是濒死的璀璨,蝴蝶依然破茧而出。我把脸贴紧墓 园发凉的石碑,无人知晓涌向我的凛冽的悲欢,我不知如何织就自己的锦缎。但我 深知,谁能把梦想维护到晚年,谁就是自己的英雄。 深秋的墓地,落叶纷纷……起舞,拥有大蝴蝶向死的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