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先从王昌龄、高适、王之涣这三位诗人的一次长安郊游说起。 那是一个冬天,天空中飘着不大不小的雪花。按照如今西安的气候,度量唐朝 开元年间的这座都城,也应该是天寒地冻,冷得伸不出手,人们尽量蛰居在屋里的 季节。现在弄不明白究竟是诗人们事先商量好了,临时无法通知更改,不得不冒雪 应约而去呢,还是一千多年前,关中地区的大气环境要温湿些,要煦暖些的缘故, 不像现在这样的干冷干‘冷,诗人根本没把这点雪花,这点寒意当回事。倘若,这 两个原因都不存在的话,那就是在太平岁月里活得太滋润,太舒服,太过温饱,太 过丰裕的唐朝人,一种排遣时光的浪漫了。 当时,这三位诗人,都在风尘未遇之时,诗名是有的,功名却未必。因此,也 没有私家车,可以自驾出游,也不好意思向哪家出版社,或哪家文学杂志社打秋风, 借用他们的公家车。这样,诗人们在西市集合,出春明门,任由蹇驴驮着,在飞舞 的雪花里,在透着格外清新的冷空气里,往郊野蹀躞而去。 也许一路走来,有些累了,也许本来就没有什么一定之规,只不过文人雅趣罢 了。恰巧路边有座旗串,便跳下驴来,自有人为你拴好头口,进得店中。唐朝到了 开元年间,整个社会处于一种大富足的状态之下,以至像这类官道上的驿站,都免 费向过往人等,提供食宿便利。 不过,终究是文人的缘故了,多少还有一点潇洒,还有一把风流。当然,他们 属于进京待考的举子,非今天那些没着没落的北飘一族可比,是可以亮出身份,掏 出官牒,享受这种优渥待遇。但怎么说,他们已是小有名气的诗人,便格外付了点 银子,讨了个雅座,要了一壶河东桑落酒,把杯弄盏,兴高采烈地谈天说地起来。 文人在一起,能有什么别的话题呢?无非谁写得好,谁写得坏,无非谁写得不 好,偏派红包要大家说他好,无非谁写得很坏,居然恬不知耻地捣弄到一个什么奖 之类,属于言不及义的闲扯淡而已。 正当他们三位高谈阔论之际,忽然,几辆应该称之为轩的高盖马车,停在旗亭 外边,立刻,人声笑语,喧然而来。诗人们望眼窗外,只见一行人,悉皆丽服盛妆, 奢华曳冶,花枝招展,灿若桃李的妙龄靓女,加上若干她们的跟包听差之流,进到 店堂之中。听她们的口风,毫无疑问,这班欢场人物,显然也抱着诗人同样的心思, 步履出闹市,踏雪望终南,寻求一份野趣而来。 公元七一三年到公元七四一年的唐朝开元年间,说来不长却也不短的二十八年 间,大概算是中国封建社会中的最好年月了。唯其难得,所以杜甫有诗云“亿昔开 元全盛日”,总是忘怀不了。这之中,除了物质因素外,更憧憬的,或者更神往的, 则是开元年间那种难得的浪漫精神。 唯富足,才有可能浪漫,唯太平,才有条件浪漫。而整个社会能够浪漫起来, 有的浪漫,可以浪漫,是建筑在相当长时间的国泰民安上的。 若是兵荒马乱,疲于逃命,路有饿殍,民不聊生,大概很难有创作的强烈冲动, 肚子都吃不饱,还有心思做诗吗?饿得前胸贴后膛,即使美人裸裎在你面前,想风 流也是风流不动的。三年灾荒期间,作家几乎没有什么作品拿出来贡献给大家,就 是一个雄辩的证明。应该说,文学也好,艺术也好,只要赶上一个相对平稳,相对 温饱,而且,相对来说还是不怎么苛虐文人和艺术家的年代,总会有一个长足的进 展,庶几乎无负于这个大时代的。 其实,这三位诗人,准备一捷春闱,拿得进士名头,攻读黉门,勾留长安,偶 尔兴起,踏雪郊游的这个冬天,还只能算是“开元全盛日”的初始时期,好日月还 在后边呢! 可文坛的盛唐气象已经显现出来了,像李白、贺知章、王维、孟浩然等名气更 响的诗人,他们的作品,不仅为宫廷慕名,为帝王瞩目,甚至连日本、朝鲜、鸡林、 西域各国,都不惜重金收购,视若瑰宝。那时的中国诗人,要比当下中国的小说家 牛皮一些,不是他们巴结外国的汉学家,而是外国的汉学家跟他们猛套近乎。就看 李白那首《哭晁卿衡》,他与那位日本人阿倍仲麻吕的交往,便知大概。 这时,旗亭里又走进四位绝姣好、绝艳丽的女子,毫无疑问,她们才是这次欢 场聚会的主角。一时间里,竟十分热闹起来。这群吸引眼球的美女,鬟香鬓影,秀 色可餐。令诗人目荡神移,遂不觉沉醉其中。可男欢女笑,打情骂俏,视觉上享受, 听觉上痛苦,坐了一会儿,终于也打算离开了。 没想到,有人提议,藉此良辰美景,何不请这几位姐姐拿出看家本领,唱上几 首从教坊里传出的曲子,令吾等一新耳目呢?唐朝的歌手,在宫廷的,属于教坊, 均系大腕,在藩邸的,属于乐坊,也为名角,而在民间的,属于唱班歌社,便是大 众娱乐的明星了。 这三位诗人,王昌龄居长,便在阁子里低声对高适、王之涣讲:此辈不知我们 是谁,既然要歌,必歌时人之作,这倒不失为对吾辈之诗,一次难得的评断机会。 到底要看看这些歌手,会唱出些什么来? 说话间,音乐声起,一位歌手引吭而歌:风雨寒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这是王昌龄的诗,他当然喜不自胜,竖起拇指,表示得中。接着,又一位歌手 也款款地站起来唱道:开箧泪沾臆,见君今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 这是高适的诗,他也竖起一指,面露春色。随后,第三位歌手被众人推上前来, 她一张口,使得王昌龄笑逐颜开,简直合不拢嘴了。 奉帚平明金殿开,强将团扇两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王昌龄竖起两指,表示他连捷二元。 王之涣自以为得名要较之他俩早一点,却没想到歌手们不唱他的作品,使他很 没面子。遂一摆手:“此辈皆潦倒乐官,所歌皆下里巴人。俗物岂敢近哉?” 他指着那四位歌手中未献唱的一位,也是最出色,最俊美的一位,说道:“待 此子所唱,若非我诗,即终身不敢与君等抗衡矣!脱是我诗,君等皆须列拜床下, 奉我为师。” 大家笑着说,就依你,我们等着听她究竟会唱什么。 她姗姗地走到众人面前,樱唇初启,玉喉高啭,唱出来的果然是王之涣的成名 作。 黄河直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也将指头竖起,“田舍郎,吾岂妄哉!” “因大谐笑,诸伶不解其意,皆起身曰:”不知郎君,何此欢噱?‘昌龄等因 语其事,诸伶竞拜曰:“俗眼不识神仙,请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者从之,饮 醉竟日。”(《说郛》卷二五载薛用弱《集异记》) 由此可知,唐诗之所以繁荣,因为唐诗是可歌的。 诗可歌,诗不可歌,是大有分别的。诗不可歌,干巴巴地停留在文字的审美意 义上,诗的活力便先衰减了大半。后来的宋、元、明、清,也就休想超越中国诗歌 史上的这座巅峰。再后来,民国了,五四了,诗变成白话,变成逐句拆开分行的散 文,连顺口都说不上,何从歌起?这样,中国的诗也就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