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开笔会,邀了十多位作家,我们到浦东开国际峰会的地方 座谈文学。陈村侧身同我耳语道,哪天我们再到“黑三娘”吃他娘的一餐? 那时我除了带年轻的编辑们吃“黑三娘”,亦经常组织他们搞些活动。到“钱 柜”唱歌,到“棉花俱乐部”泡吧听爵士,或者找个地方飙卡丁车。还去了周庄同 里和苏州。那段时间真的是很开心。最重要的是杂志的广告收入节节攀升,发行量 亦打到全国各大中城市的机场及星级宾馆几乎全都看得到。上海北京广州等地记者 均给我们来写稿。经济学家何清涟本不给杂志写专栏的,但经我说项,破例为我们 开了一年的专栏。以后她便将专栏的文章收入她《我们仍在遥望星空》一书中。我 亦常参加上海一些大型媒体的活动,接触到一些相当大的企业。我感到上海是个充 满了活力同机会的都会,生机勃勃,日日新鲜,因有世界热钱大规模流入也。 我手下编辑中有上海本邦的,亦有外地在上海读完大学决意留在这座城市里谋 发展的。同这幢写字楼里的其他年轻人一样,他们很努力工作,并时时充电学习, 时时寻找更好机会。有个叫卢红的女孩是河南人。在外地读完大学只身跑到上海来, 她到杂志社应聘时我并不满意她。但她强烈要求我给她一次机会。我见她态度坚决, 且很执着,便留她试用。后来她果然干得非常出色。我招的这些年轻人没一个是学 新闻或是学中文的。因杂志的内容是财经,故我要求应聘者有专业知识,并强调外 语一定要好。他们极是聪明,一般干了一期就上了手,干两期就相当熟练了。有一 回我派卢红采访一家德国专做建筑新材料的企业,半个月过去,她不但完成了一篇 极好文章,亦完成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她让那位年过半百的德国企业的中 国区总裁,一位可爱的日耳曼小老头爱上了她。她后来跟他结了婚,并去了欧罗巴。 上海便是这样,给年轻人以事业的机会同人生的机会——只要你是有真才实学而又 善于推销自己的。 还有一位上海女孩阎平,她家里条件非常好,自己亦不错,研究生毕业后在家 里呆了半年,因她新婚丈夫在摩托罗拉上海总部当高管,说你不要出去做事,我养 着你。但她还是出来了。应聘时她说我不谈条件,我只是想要一份自己想做的工作。 我看她模样很娇弱,始有担心。没承想她做起事来却极是投入,积极负责,完全没 有我想象中上海女孩子发嗲娇气模样。这女孩子视眼极开阔,事事关心,兴趣极广。 不久她丈夫调到美国总部,之后一年许,便发生婚变。但她却以没命地工作平衡自 己。只我们到“钱柜”去唱歌,她不唱,独坐一隅,神情有些涣散。她是默默承受 了内心的苦楚,并不拿灰色的情绪来影响别人。因她干事极出色,我便提了她来担 执行副主编。我离开上海后,她被香港一家文化时尚刊物挖去做了主编。但没过多 久,她亦去了美国。因她一位从小爱慕她的男孩子在美国学音乐,回国探亲时与她 邂逅,于是爆发恋情。她后来跟那男孩生了两个宝贝,每年春节大年初一皆要给我 打一个电话。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笑意,看来她是生活得相当幸福的。 我前年到上海时,原来编辑部的几位年轻人相约了请我到黄河路吃大闸蟹。美 编金辰现在徐家汇开了家设计公司,手下有十来个人,业务发展很好。杂志改版之 初,他那时在《时尚》做见习美编,我们去北京把他挖来,让他一开始就做美术总 监,给了他一个舞台。他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毕业的,对版式同封面有自己的见地。 我很尊重他,一般不干涉他的设计。他把我们的刊物做得有外刊风格,亦就是很洋 气。没事时他就在电脑里画汽车模型。因他是一个车迷。他同阎平亦是影迷。他们 的隔断上皆贴满了好莱坞大牌明星的剧照。他喜欢乌曼,阎平喜欢皮特。我们一起 去看《拯救大兵瑞恩》和《细细红线》,在大光明电影院。 还有一位王登勇是负责“大公司”栏目的。他几年后亦跳槽做了一家投资公司 的副总经理。他来编辑部时刚刚研究生毕业,为了培养自己的白领趣味,每天中午 在楼下餐厅吃完饭以后要泡一杯咖啡慢慢品酌。外企开媒体见面会,他便要争取去, 用流利的英文站起来提问。是他最先想到,我们的刊物要用《财富》五百强公司的 CEO 来做封面,以示同其他财经类杂志的区别,并凸显我们“环球企业”的定位。 还有个小沈,在我们楼上一家邮购公司当项目经理,是一位漂亮的姑娘。她们 公司有个产品展示间,正在我们那一层楼,她常带客户下来参观,路过我们的办公 区,她很奇怪,这幢写字楼里皆是国内外商业机构,为何冒出来一个杂志社了?就 好奇进来看,发现卢红是她邻居,结果便常来坐。小沈很能干,亦文静可爱。她对 我们的工作怀着一种莫名的敬意。有一回她要出一本产品名录,请我帮她在前面写 几句话。我说你坐一下,立等可取。于是两支烟工夫就给她写了。她一看,欣喜异 常,连连地称好。第二天在楼下食堂吃饭时遇到我又继续夸赞,并说她给她们公司 的人看了,都说写得好。夸完了之后她问我,能不能到你住的地方去玩?从此她每 到周末便到桂平路我租的一套小公寓里来玩。我们一起看影碟,听音乐,或者一同 出去吃一顿饭,饭后又去泡一阵吧。过了些时候,她告诉说她们公司的人对我们的 关系有议论。我问她你怕不怕?她摇着头说,不怕。你呢?我说你都不怕,我就更 不怕了。小沈是那种纯洁得让你无法产生邪念的姑娘。她是四川人,只身呆在上海。 她喜欢这个城市。我问她为何不找男朋友。她低眉一笑,道,找不到呀。我离开上 海的第二年,她终于找了个男友,结婚之后双双去了美国。我们亦失去了联系。我 倒是常常怀念她给我带来的平静的欢乐,以及那种极卫生的友谊。 这些年轻人,他们构成了我那一年里在上海生活充实丰沛且多姿多彩的内容。 有时候我想,若无这些年轻人的激越奔放的青春,若无他们的希望、梦想、爱情以 及脚踏实地的奋发努力,上海哪里来的勃勃生机同光鲜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