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第一次感到北京浩浩荡荡、了无际涯是在小学二年级。我生在北京东郊一个 叫垂杨柳的地方,那里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一棵飘拂着魏晋风度和晚唐诗意的垂柳, 杨树爬满一种叫洋刺子的虫子,槐树坠满一种叫吊死鬼的虫子。我每天走三百五十 四步到垂杨柳中心小学上学,走三百五十四步回家吃饭。我小学二年级的一天,学 校组织去人民印刷机械厂礼堂看《哪吒闹海》,从垂杨柳中街一直走到垂杨柳南街 的最东端,作为小朋友的我们俩俩手拉手走,整整乙千零三步,真是遥远,我的手 被拉得酸痛。电影散场,我站在垂杨柳南街上看旁边的东三环南路,当时还没有任 何立交桥,好大一条河流啊,一辆辆飞奔而过的212 吉普、130 卡车都是一团团的 河水,河的对面是人民印刷机械厂的厂房,像个遥远的另外的城市。海要比这大河 更凶猛,我想。龙王真是可恶,哪吒也真是脑子被驴后蹄子踢了,怎么能闹得过海。 我长大了,仰面躺下,成为一条木船,内裤就是风帆,西风吹起,我就扬帆而去, 横渡这大河,脱离北京。 地理书上说:“距今一亿多年前的中生代晚期,在中国东部发生了一场强烈的 造山运动,火山喷发、地壳变动、山地隆起,这就是著名的‘燕山运动’。”运动 之后的北京地区,三面环山,中间是平原,向东南开敞,如同一个海湾,北京及其 周围可以形象地称为“北京湾”。漠北民族打到这里,冬天的时候,觉得北风还能 如刀,残阳还能如血,认定这里是他们可以用一定形式定居下来、而又不会渐渐失 去剽悍野性和简明判断力的最南端。再往南,过了淮河,杨柳岸的暖风就会吹融刀 剑,醉泥螺和黄鱼鲞就会催生骑兵肚皮的赘肉,口小如樱桃的女人就会柔软各个部 落首领的身心。江南的汉人也逐渐悟出了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要规律:北京东南的 所谓中原无险可守,北方异族入侵,一失北京,中原难保,江山难保,不在北方建 立都城,就是自行加速政权的灭亡。于是平安险中求,明成祖朱棣不贪恋江南的暖 风、醉泥螺以及小美人,迁都北京,在沙尘暴中真切感受塞北的威胁,在威胁中时 刻警惕着。 北京的雏形是蒙古人在元朝奠定的,至今不变,三点突出:一、四四方方。确 立中轴线的设计,“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在大城之内,一条大马路与中轴线垂 直相交,马路以北是中央部分,中央部分的前方是朝廷,后方是市场,左面是太庙, 右面是社稷坛,清清楚楚。这条大马路,经过历代反复修建和拓展,形成了现今的 长安街,最宽处近百米,心脏不好的小老太太小老大爷横过马路,先舌下含一片硝 酸甘油。在上海或者香港等等依海而建的城市里,一百米的距离,已经做了头修了 脚洗了衣吃了饭买了菜钉了鞋寄了信会了朋友。 二OOO 年左右,开发商开始一起炒CBD 的概念,朴实的大北窑桥,也更名为国 贸桥,所有附近的楼盘都夸耀长安街和东三环形成的“金十字”,我认识的一个法 国设计师也被请来做CBD 的整体规划和功能定位。他老实跟我说,这哪里是什么金 十字,简直就是天堑,你们扒了美丽的城墙,修了二环三环四环玉环六环,在飞机 上看就是一道道紧箍。 二、正南正北。四方的元大都,街道笔直,正南正北,正西正东。最近,花市 斜街等唯一几条歪道也因为城市建设被消灭了,只剩后海附近的烟袋斜街,依湖成 形,还在。蒙古人数学不好,如果打到北京的是哥伦布,建完这个四四方方正南正 北的城池,南北走向的,都叫街,东西走向的,都叫道,街道统统编号,一二三四 五,甲乙丙丁戊。如果那样,到了现在,打车赴局,和出租师傅就省了很多口舌。 蒙古人不是哥伦布,所以现在去个没去过的地方,要先问清楚附近的地标建筑。上 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手机还基本用于军事,装固定电话还要贿赂电信局员工要排队 等待要交五千元押金。我的一个大哥开始做生意,和杨树下槐树下的工人阶级说, 要不要钢材,要不要火车车皮,要不要苏联造的客运飞机。大哥当时的名片在现在 看依旧实用:办公住址是102 中学西南五十米垂杨柳西区二楼,电话是6787864 让 小玲子妈妈叫一下。 三、亲水建城。弃金中都的小家子气的莲花池水系,以上通下达的高梁河水系 为设计中心,挖了通达江南的大运河,运河北边的终点就是什刹海。于是北京有了 水喝,有了水景,水路运来的醉泥螺还基本新鲜,吃了不会闹肚子,运来的小美人 依旧眼神忧郁,看一眼耳边就响起《声声慢》。什刹海、北海、中南海连接成片, 对一个城市而言,极其奢侈。纽约曼哈顿中央公园以及旧金山金门大桥公园的设计 都是由此产生灵感,所以华尔街上的银行家今天才有舒展水景看,不至于大批量疯 掉;旧金山的同性恋才能在光天化日下在公园的大草地上手拉手,走啊走,心平气 和仿佛魏晋时候号称BAMB00 SEVEN的七个男人。那个法国设计师跟我说,新中国后, 北京城最大的遗憾不是拆了城墙,而是没把什刹海北海中南海合在一起,建个开放 式的大公园。 这个法国人回国之前的一天,北京来了沙尘暴,宇宙洪荒,天地间一片混沌赤 黄。法国人兴奋地在长安街上行走,问我说,这里是不是传说中的火星?我想起很 久远的一天,我陪我的初恋在中山音乐堂听管风琴,出来的时候也是沙尘暴,所有 的星星都没了,所有的路灯看上去都像星星。我们沿着长安街一直走到国贸,然后 再沿着东三环一直走到团结湖,我的初恋表情坚定头发飞扬,她笑了,我看到街边 的玉兰花开了,她唱《晚霞中的红蜻蜓》,我觉得比鸟叫好听多了。我问她,你是 不是来自火星?我的初恋说:“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北京孩子。要夸我长得像天仙, 就眼睛看着我,舌头伸直,直截了当地说,不用转弯抹角地说什么月亮,什么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