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判断对于一个城市的熟悉程度,我有一个自己的标准。比较熟悉就是我知道这 个城市里什么地方有好吃的,我知道什么地方的酒又好又便宜。很熟悉就是城市里 最好吃的馆子,老板或者老板娘是我的朋友,喝多了有人送我回家或者去医院。极 其熟悉:城市里最好吃的馆子,我去了,老板或者老板娘会自己下厨房,炒菜上桌 子,老板和我干第一碗酒或者老板娘看着我夹第一口菜,喝到极高,送进医院,急 诊室门口有四个以上的医生弟兄等着看我的熊样。 如果这样分类,我极其熟悉的城市,只有北京。 一个上海人较真,说,有了经济实力才能谈得上文化,问北京是文化首都,凭 什么?如果逛一下北京的夜店,听听聊天,了解一下夜店里的人,就很容易明白。 北京集中了全中国百分之五十以上顶尖的文学家、画家、雕塑家、音乐家、歌手、 地下乐队、演员、摄影师、建筑设计师,走进一个这些人常聚集的去处,随便就看 到一个横断面,有的已经成名了,有的还在混,成名的,不一定有才气,但是的确 努力,在混的,有的才气浓重,在眼睛里忽明忽暗缭绕盘旋。我看着那些刚出道的 才情浓重的人,我知道这些人中,必定有一部分会在某种程度上不朽,尽管这些人 现在可能还汗味浓重鼻毛悠长,还没找到合适的表达方法,还没用过信用卡还不会 说纯正的普通话,就像我在斯坦福大学的棕榈大街上,听那些话都说不利落的毛头 小伙子聊他们的创业计划,什么血管生长素抑制因子治疗肿瘤,什么叫A 芯片,我 知道这些人早晚会创造出下一个辉瑞和惠普。在北京的一个桑拿天里,我蹭票在工 体听了许巍的第一个个人演唱会,他唱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嗓子就劈了,声音锉刀一 样割耳朵,唱到最后,他终于撑不住,哭了。他一定想起他来到北京城这十几年, 多少人没有混出来啊。坐我前排一个女孩,浑身打了无数的洞,穿了无数的金属环, 挥舞着荧光棒,喊,许巍,我爱你。我心里想,又一个小混混,混出来了。 有个美国知识分子说,北京最像纽约,上海不像,太不像了,有股票交易市场 又怎样。在北京和纽约,一个人必须非主流才能入流(YOU haVe t0 be out to be in),而在上海,这个人必须入流才能入流(Youhaue to be in to be in )。我 们在东三环靠近农展馆附近有个食堂,没有名字,没有霓虹灯招牌,水泥地,水泥 墙,金华土菜。艾未未的设计,招牌式的冷静干燥,没有多余的一点零碎。保尔柯 察金的那句“当你回首往事的时候……”影响了我的上半生。艾未未说,人不应该 追求快乐生活,快乐就像糖一样,只是人生的一种味道,这句话我时常想起,或许 会影响我后半生。在食堂里,我见到各种非主流的人:有自闭症嫌疑的小提琴手, 说话从不看人眼睛,从脸上看不出年龄,酒喝到老高才放开些,死活让我叫她舅妈, 她出的唱片上全是外文,据说她是国内第一把小提琴,男的女的都算上。有二十年 没写东西了的作家,对古玉和旧家具的见识远远在对文字的见识之上,从小到大, 唯一做过的一份正式工作就是在作协当他爸的秘书,他爸早就仙去了,他还一直是 他爸的秘书,每月从作协领一份工资。有满头白发的老诗人,没有工作,娶了八十 后的姑娘,姑娘的爸爸比他小两岁,叫他大哥,他还贷款买了房子,还生了胖儿子。 老诗人常劝我,别眼馋,八十后的嫁给了他和杨振宁,等过两年,九十后的就会看 上我,一拨一拨的,耐心等待,别着急。总之,除了我,基本没有见过一个需要朝 九晚五穿西装打领带上班的人。唯一的例外是一个税务局处长,快五十了吧,一天 喝多了,反复念叨,他应该快升副局长了,他辛辛苦苦啊,副局长牛啊,没完没了。 一个姐姐平常总是微笑着,喝很少的酒,吃青菜,终于忍不住了,说,你有完没完? 我老爸进政治局那年你中学还没毕业呢,又怎么样啊,雍正皇帝用的第二任宰相是 谁啊,有人记得吗,我看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一次喝多了一点,借着酒劲拨我初恋的手机,问她在不在食堂的附近,有没有 开着车,可以接我回家。她的车开得又快又稳,我说北京开始没劲儿了,出国的出 国,去上海的去上海,生孩子的生孩子,一桌麻将都凑不够手了。她说,哪儿那么 多要求,至少还有人驮你回去。她还说,给我带了明前的新茶,今年雨水大,是小 年,让我将就喝,如果敢先喝别人送的,就腐刑伺候。 二十七岁之前,我没出过北京,第一次坐飞机,就飞到了旧金山。之后四年间, 飞国航,积累了三十五万公里里程,我想,我算是脱离北京了吧。但是偶尔在南方 遇到风沙,见到白发的诗人,收到我初恋的短信,问,最近如何?我楼下的马路就 恍惚变为东三环,天边就隐隐压来沙尘暴。我想,我无处可逃,就像孙悟空飞不出 如来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