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说,搬一次家不死也得脱层皮。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受搬家的罪呢? 我算是幸运的。去国十七载,搬过四次家。除了第一次自力更生,其余三次均 是丈夫公司出钱搬家公司代劳的。在德国,公司负责新雇员的搬家费用。 第一次搬家,租来的面包车开了四个小时,我心里的鼓也打了四个小时。面包 车的车身高出私家小车老大一截,盛着我们的全部家当,忽悠忽悠地向下坠,惯性 特别大。丈夫手握方向盘佯装镇定,看得出来,他心里的鼓点比我还疾。 第二次搬家留下的印象,凝聚于我对一大两小三张沙发的牵肠挂肚。是我拨通 旧家具处理站的电话,宣判了三张旧沙发的“死刑”。可是当沙发无怨无悔静候街 边等待“执行”之时,我却期盼着看得上眼的路人赐目驻足,将它们抬回家中,延 长它们- 的寿命。每隔七八,分钟,我便从窗口伸头探望,好似丢弃的不是无生命 的家具,而是会喘气的鸭兔猫狗。它们毕竟伴了我们六年,买时虽是二手货,仍有 五六成新。可我没能等来收留它们的好心人,等来的是轰隆作响的搅碎车。两个彪 形大汉将沙发抛入车中,弃之如敝屣。顷刻间,搅碎机的大口将它们“咔嚓咔嚓” 嚼成碎渣,吞入肚里。我不仅心疼,肝儿也疼。 一千马克押金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是第三次搬家留给我的最深记忆。老房东 一扫往日的和蔼温良,电话里吼声震耳:搬进时打磨上蜡焕然一新的地板,仅仅两 年竟缕缕疮疤道道伤痕。难道我和丈夫有眼无珠视而不见?琢磨半晌,确认是儿女 的三轮车干的。女儿骑着三轮带着弟弟在木板地上转圈,转一圈,赢得我们“噼啪 噼啪”一阵掌声的情景画册一样在我们眼前翻开。坏就坏在轮子的材料上了,不是 橡胶,而是硬塑料的。乔迁之喜眼见转为乔迁之忧。还是丈夫想得开,权当一千马 克买了一辆儿童三轮吧。德国人认真到了较真儿的地步,着实让人没辙。 要说搬家,还是第四次凿在脑子里的记忆最鲜活,最长久,不单因为时间最近 的缘故。 第四次搬家说来有几分离谱,不仅跨国,还跨大洋跨大洲。二OOO 年九月,我 丈夫由他所在的公司从德国派到美国。 德国美国电压不同,制式也不同。因而跨越欧美大陆的搬家带给我们的麻烦不 只是搬家本身,还有电器的处理事宜。 各家厨房格局不同大小不一,最担心的是包括电炉、冰箱在内的一整套厨房家 具找不到归宿。提前两个月登出的广告陆续引来兴趣不同的上门者。一个抱走了电 脑,另一个拎走了录像机。终于有一天,厨房家具也有了交了定金的买主。 最痛快也最有趣的当属一位俄国小伙,三十岁上下,高大魁梧,典型的俄罗斯 人,酷似俄国前总统叶利钦。 不单统统包揽了吸尘器、电视等余下的电器,还手牵楚楚动人的娇妻在我家踱 起了方步,神态,不是大摇大摆也是小摇小摆。他忽而盯视卧室的组合衣柜,说它 们式样已旧该更新,忽而端详客厅的餐桌餐椅,说它们岁数已大该换代,颇有把我 家原封不动挪到他家的意思,似乎是新来乍到,正落户安家。我嘴说只卖电器不卖 家具,心里恨不能就势将所有家具和盘推出。一来,这个家我们不搬改他们搬了。 二来,品一回暴发户般的全新感觉,机会难得。俄国小伙笑了笑,摇摇头,既无可 奈何又通情达理,说句“其余四百取货时付清”,二百马克定金拍在桌上,‘啪’ 地一声干脆利落。 我们向俄国夫妇反复强调:取货时间定在十六日——动身前的最后一天,原因 是十五日房屋搬空后吸尘器等几样电器仍需使用。十六日晚七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十七日,我们就坐在飞往美国的飞机上了。 定金就是定心丸。所有电器都有了着落,我们总算踏实下来。 那些日子,我的心忽落忽起忽暗忽明,时而是对驻留了我十二年青春岁月的德 国的不舍,时而是对“超级大国”美国的憧憬,更多的时候它被另一个想头占据: 一个异国的陌生尚未结束,另一个异国的陌生即将开始。 十四日清早,前脚送走上学上幼儿园的儿女,后脚便听到门铃一阵阵地“叮咚 叮咚”。乍听,有点无礼,透股子我那三岁儿子按铃的劲头。稍稍品味,发现它们 传递的信息其实不同。一样的“叮咚”,连续却不急促。“叮”与“咚”之间都有 短短的停顿,“咚”与“叮”之间又有小小的逗留。我仿佛看到了按铃者食指的指 肚轻轻地按下又缓缓地抬起。 把铃按得如此好听的人,心情,一定是好的。 打开门,是七八条汉子,搬家公司的搬家工人。他们道了“早上好”,呼啦啦 的就塞满了我家的过道,像电影《小兵张嘎》里鬼子进村,只不过不是日本鬼子而 是“德国鬼子”。 我寻找着心情最好的那一个,那个把铃按得好听的人。可是,我分辨不出哪一 个心情好,哪一个心情更好。每张脸都舒展展的,每个身板都挺阔阔的。他们好像 不是来卖力气的,而是来听音乐会,来看球赛。他们走进的似乎不是一个住家,而 是音乐厅、体育馆。忽地,门口炸雷搬响起了流行歌曲,不知哪位按响了自带的录 音机。撑开折叠的纸箱,他们各就各位,立刻开始了“扫荡”。 说是搬家,搬,其实只占全部时间的四分之一,之前的拆卸、包裹和装箱才是 大头。原来,搬家是粗活,也是细活。他们给易碎的瓷器罩上纸做的衣裳,小到一 个茶碟,大到一个落地花瓶一分别着装。手,旋来转去,轻拿轻放,舒缓甚至惬意, 我竟想,人的手也会说话,也是有表情的,它们好似正为自己的主人打扮着一份份 贵重精美的礼物。可拆的柜子、桌子、床一块板一块板大卸八块十块二十块摞起来 打捆。卸下的钉子一个不少在属于自己的小塑料袋里听候待用。易碎的什物穿的是 消夏的薄衫,拆开和未拆的家具则裹上了过冬的厚袄。差一点儿,家具物品都享受 到了国宝级的待遇,我不明白,德国为什么有“搬三次家无异于遭一次火灾”的俗 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