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狐狸终于斗过了猎手。人是不是都有吃软不吃硬的一面呢? 小伙子怀抱电视隐没于我视野之中的时候,一缕悲哀向我袭过来。 倘若家乡的亲人知道他为五十马克把自己贬为脏猪臭猪,他们会为他痛心吧? 三起三落,事不过三。不知何故,门铃又第四次响了。 原来小伙子注意到孤零零横在屋子当中的电暖器,又一次折回来。他说他的妻 子已有身孕,日后婴儿洗浴一定用得上固定暖气片提供不了的温暖。这一次他没有 撒谎,我还记得他的妻子在我家时腆出的那个骄傲的肚子。几句话,留给朋友的电 暖器便易了主人。话说出来能打动人也是一门学问。他一边推着电暖器一边问: “大哥,大姐,有什么需要搬呀抬的,我有的是劲儿。”几天来我们都累得走不动 道了,丈夫便没有客气:“那就麻烦你把两个箱子放到楼下的车里,崭新的奥迪里 面吧。”箱子死沉死沉,小伙子居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玩儿似的一趟就打发 到楼底下去了。 双方口中送过去接过来的“谢谢”,结束了四个回合的拉锯战。 俄国人搬着电暖器走下楼梯,身体一截截矮下去,脊背微微前倾。蓦地,他的 背影变得异常熟悉。这个背影,不正是当初我的丈夫的背影吗?那个从一户人家抬 出三张旧沙发,从一个旧家具店搬出一套组合柜的背影。这个比我的丈夫明显宽大 厚实的背影,隐隐地,发散着混杂交错的气息,可气,可悲,却也不乏可爱。的确, 一个人的缺点正是一个人的优点,狡黠换一个角度便成了聪颖。是生活的担子迫使 他能屈能伸,练就了不错的口才和表演才能吗?这个外表具有工人的憨厚质朴,内 里又具备商人的精明能干的人,无论从事任何职业,都是一把好手吧?可是从他对 五十、一百马克的在乎程度来看,他又确乎担承着生存的压力。即将为人之父,他 一人可养得了三口之家?在他的家乡,可有需要他赡养的老父老母?他对尚未出世 的孩子显示的细心和关爱,表露出一个尽责的父亲的特质,那么他是个孝顺的儿子, 也是一个体贴的丈夫吧? 我忽然想,但愿我们用出了感情的电器和它们的新主人合得来。我忽然想,那 马克我没有要,这五十马克我其实也可以不要。冲着他的背影远去的方向,我默念 着他的国家那个著名电影中的著名的台词: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 有的。同在异国为异客,同是浪迹天涯的游子,故乡,山形各异,水色不同,各具 各的韵味,各有各的情致,可故乡于我们的牵魂梦绕,我们对故乡的眷念依恋,应 是同样地嵌入肌肤,渗入骨髓吧?天明的当口,当我们哼着《我的祖国——“一条 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时,他兴许正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深 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入夜时分,当我们的梦魂在雄浑的黄河上萦回的时候, 他可曾梦见了冰封的伏尔加河? 俄国人,中国人,全世界的人,不是拥有着同一个月亮和同一个太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