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据《本草》,胡椒,味辛性热,具有温中下气,和胃止呕,消痰解毒等功效, 是一种具有药用价值的香料。但如今,多作为调味品,出现在餐桌上。它的香料和 药材的作用,倒不怎么被人重视。犹如一位作家,不作文,只作秀,久而久之,读 者只记住了他的秀,而记不住他的文一样。 不过,胡椒用来调味的效果奇佳,立刻就能起到食指大动,胃口大开之功。中 西餐对于这种香料的使用,稍有差异。中国通常用白胡椒,外国一般用黑胡椒。胡 椒分白黑,我原以为是树种有所不同。后来,到过海南一趟,才弄清楚,白的和黑 的胡椒,其实都长在一棵树上。不过一个先采摘,一个后采摘,一个不去皮,一个 去了皮的区别而已。 现在,胡椒不算什么罕见之物,但是,在唐朝,却是个珍贵物儿。因为中国本 土不产,要从很远的外国运来,故而价格不菲。但唐朝人喜食胡椒,为历朝少见, 餐餐顿顿,不可一日无此君。为什么对胡椒如此情有独钟,我也讶异,后来仔细寻 思,恐怕与豫晋陕甘地区,自中古以来,渐以胡食为主的餐饮方式,大有关系。没 有胡椒,压不住牛羊肉的腥膻之气;没有胡椒,盖不住驴马肉的草骚之味;没有胡 椒,也刺激不动肠胃,产生大量胃液,去消化那些“馎饦”、“铧罗”、“焦槌”、 “婿脯”、“不托”之类的唐代面食。 所以我们在唐诗里,屡屡读到那时的长安城里,遍布胡人的食肆和酒家,其数 量当比今日北京市里的麦当劳、肯德基、星巴克、礼拜五所有洋吃喝加在一起,还 要多。唐人孟《本事诗》,讲了一则故事:“宁王曼贵盛,宠妓数十人,皆绝艺上 色。宅左有卖饼者妻,纤白明媚。王一见属目,厚遗其夫,取之,宠惜逾等。环岁 因问之,‘汝复忆饼师否?’默然不对。王召饼师,使见之。其妻注视,双泪垂颊, 若不胜情。”这对棒打鸳鸯的深情难忘,自是动人。但胡饼店竟开设到了王爷府邸 的隔壁,也说明当时,无论贵如亲王,无论贫若草民,他们的饮食风尚,都相当程 度胡化,胡椒这种少不了的调味品,自然也就随之时行。 每逢一个新时代的来临,诗人总是最先感受和最先接受新鲜事物的一族。初到 长安的陈子昂,本吃惯了川菜的那张嘴,很快崇尚胡人饮食,成为酒家胡和胡饼店 的常客。我不知道胡椒的刺激,对这个四川人的诗兴,起到多大作用?一首《登幽 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那强刺 激,像呛人胡椒那样,竟将初唐诗坛震惊得个七荤八素,口鼻冒烟。 他的诗,张扬磅礴,慷慨苍凉。纠正梁陈绮丽颓靡之风,一扫南朝铅粉浮华之 气。那继往开来的诗风,高蹈崇实的精神,马上成为非主流,反潮流,以及不入流, 也包括下三流的诗人们,一致拥戴的领军者。 因此,他的身边,总围着一批作品写得很差,胃口却奇好的同行,一批文章不 见精彩,却吃嘛嘛香的文友。如今文坛不也如此吗?你就看那些评论家屁颠屁颠跟 在人后边,等着拿红包的嬉皮涎脸,也就了然。陈子昂虽然有钱,但不派利是,只 是打发小僮到市面上,背回一沓沓胡饼,裹以一坨坨熟肉,淋上一杓杓浓卤,撒之 一把把胡椒,佐以一锅锅杂碎汤,吃得那些发达的,不发达的诗人,成才的,不成 才的评论家,要脸的,不要脸的文坛混子,大快朵颐,求个不亦快哉,也就轰出门 去,倒头睡觉。 我猜测,当下颇流行的西安的“肉夹馍”,天津的“煎饼”,北京的“灌肠”、 “卤煮火烧”,没准还保留着一点唐代余韵呢!而陈子昂和他的那些吃货们,一个 个舌麻若木,汗下如雨,热血沸腾,胡说八道,都是胡椒的辣素折腾的。看到这些 人既痛苦,又快乐,既遭罪,又欢畅的德行,你对唐朝人的风流,浪漫,豁达,大 度,不能不感慨,不能不佩服。他们为了这一份口腹享受,为了得到又辣又香的刺 激,敢万里迢迢,跑到原产地去购买这种中国没有的调味品。当时的全世界,只有 地处热带的天竺国或身毒国,出产这种香料。那里也正是《西游记》里唐僧师徒们 要去取经的所在。 这证明在中国历史上,只有唐朝奉行了真正的拿来主义。物质上的东西,我要, 譬如胡椒;精神上的东西,我也要,譬如佛经。看来,唐朝人不怎么怕被人“西化”, 可能对自己能够“化西”的力量,充满信心。果然,佛经被唐三藏背回来了,曾不 几时,加之以黄老,益之以禅宗,变成中国式的佛教;胡椒被骆驼队驮回来了,压 成粉末状,变成餐桌上的调味品。南北朝至隋三百年间,那些策马扬鞭,铁蹄践踏 整个北中国的匈奴、鲜卑、突厥、羯、氐、羌等民族,何其猖獗,何其嚣张,可有 唐一代,这些边外游牧民族,全都融于农耕社会的华夏文明之中。 归根结底,到底你化了我,还是我化了你,必须把眼光放远些,才能得出答案。 一个胸怀开阔的人,一个身心健康的人,其消化能力必强。一个心胸狭隘的人, 一个体衰力薄的人,其肠胃功能必弱。人如此,国亦如此,民族更如此。唐朝人的 胃口,似乎连铁钉子铁蒺藜,也会给消解吸收掉的。所以,无论什么外来事物,统 统敢于问津。不挑拣,不排斥,不预设界限,不约法三章,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什么可以多吃,什么最好少吃,唐朝人不讲这一套,通吃。相信自己的五脏六腑, 会选择,相信自己的臣民百姓,识好歹,有用有益的留下,无用无益的扬弃。这样 一个民族,这样一个国家,不强何待? 我们知道,胡椒是明代以后,方在中国南方种植。李时珍在《本草》中说: “今南番诸国及交趾、滇南、海南诸地皆有之。”在唐朝,胡椒的来处可相当遥远。 据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出摩伽陁国,呼为味履支”。这个地方,应该在 印度南部的马拉巴尔海岸一带。新、旧两《唐书》均载:“属中天竺,距长安九千 多里”。从那里到唐朝的首都长安,从地图上看,航空距离也得有三千多公里,证 明《酉阳杂俎》,所言非虚。现在回想中世纪,驮着一篓一篓胡椒的骆驼商队,穿 过戈壁、沙漠,翻越雪山、高原,该是一个怎样艰苦卓绝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