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唐朝人到西天取经,到天竺贩胡椒,证明了两点,第一,唐全盛时期,具有能 做任何事情的强大经济实力。正是整个社会富庶,百姓安康,才产生这种消费欲望, 才不远万里去求取精神产品和物质产品。第二,唐全盘时期,具有做成任何事情的 坚定信念,尽管知道印度离中国实在太远,尽管知道翻过喜马拉雅山,非同小可。 但唐僧师徒,历经艰难险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到底达到目的,到底取得经归。 为了嘴巴痛快,舌头痛快,肠胃痛快,不惜功本,大费周章,到底将胡椒弄回来, 到底成为佐餐佳品,在中国历史上,也只有大唐帝国的臣民行得出来。 相比之下,嗣后来元明清,就小家子气了。也许被番邦吓破胆,尤其一八四O 年鸦片战争后,凡外来事物,无不视为洪水猛兽,躲之不迭,逃之不及。一朝比一 朝畏缩,一代比一代禁忌,恨不能把脑袋缩到裤裆里,再找不到大唐帝国那非凡的 风范了。 别的不说,对于胡椒的计量,唐人口气之大,以“石”为单位,后人口气之小, 以“克”为单位,也是天壤之别。按现藏于中国历史博物馆的武德元年的铜权,知 道唐朝的一石相当于今天公制的七万九千三百二十克,近八十公斤。后来的中国人, 到副食品商店顶多买上一两半两胡椒,够全家吃一年半载,就以公制的“克”为计 量单位了。“石”和“克”,一字之差,前者大手笔,显得意气风发,后者小儿科, 是那样的抠抠搜搜,也就让人不得不憧憬唐朝的气魄了。 公元七七七年(唐大历十二年)三月,当中国历史上数得着的权奸,顶尖等级 的贪污犯,官居一品,拥有权力胜于帝王的宰相元载,终于从他生命的最高峰巅, 一头栽下来,赐自尽,在万年县,一只臭袜子塞进嘴,生生绞杀;同时,他的妻子、 他的两个儿子、他的秘书和文书、他的在宫廷里面的内线,统统伏诛以后,一件堪 称中国贪污史上的惊世奇闻,在长安城里出现了。 可惜那时没有DV,没有数码相机,这难得的起赃检阅场面,竟埋没了。 在元载所居的大宁、安仁二坊,以及他祖庙的长寿坊,抄出的无数财物之中, 最骇人听闻,最叹为奇观,最难以想象,最莫名其妙的赃物,就是摆满大理寺(最 高法院)里的那八百石胡椒了。 按唐时一石的重量,为七万九千三百二十克计,那么,八百石胡椒,总重应为 六千三百四十五万六千克,也就是六万三千四百五十六公斤,将近六十四吨。不仅 够长安百万市民敞开吃用一辈子,即便像沃尔玛、家乐福这样全球杂货供应商,一 个会计年份里的胡椒采购量,也未必有我们中国唐代这位权奸收藏的赃物多。 贪污现象,并非中国特有,在世界范围内,只要拥有一定权力,就有权钱交换 的可能,权力越大,可能性越大,职务越高,犯罪率越高。总统玩女实习生,留下 做过手脚的裙子,总理养私生女,由国库掏钱长期赡养,国防部长贩卖军火,取得 大笔回扣,哇啦哇啦的国会议员,私底下接受红包,指手画脚的阁僚政客,一直拿 着财团奉送的津贴,所有这些自号为文明国家的官员,只要摘下白手套,有多少双 手是干净的? 但外国官员贪污,很少有中国这些出身自小农阶层的官员,贪污得如此下作, 如此龌龊,如此变态,如此匪夷所思。你元载,贪污什么不好,哪怕以权易色,玩 一百个女明星,女歌星,女实习生,也比囤积这八百石胡椒强啊! 那一院子来自天竺的胡椒,称得上是从那时以后,世界贪污史的一个极具黑色 幽默意味的记录。你可以说他白痴,你也可以骂他傻叉,我始终弄不懂,元载干吗 这样执着,这样执拗,这样坚决,这样不可理解地,要积攒下来这六十四吨胡椒? 他吃?清人丁耀亢在其所著的《天史》一书中,这样疑问:人生中寿六十,除 去老少不堪之年,能快乐者四十多年耳。即极意温饱,亦不至食用胡椒八百石也。 惟愚生贪,贪转生愚。黄金虽积,不救燃脐之祸,三窟徒营,难解排墙之危,事于 此侪,亦大生怜悯矣。 他卖?因为,胡椒之来之不易,因为,胡椒之非常需要,因为,胡椒实际上属 于奇货可居的垄断性商品,因为,胡椒之耐储存,几乎不可能贬值的货币作用,这 位出身贫寒的政治家,莫非是从经济角度出发,准备囤积居奇。但囤什么不比囤胡 椒强? 既然,一吃不了,二卖不了,而且,珍藏之,秘收之,宝贵之,爱惜之,只能 视作这位中国最大贪污犯之一的元载,一种病态的嗜好,一种精神缺陷的恋物癖。 无独有偶,在中国贪污史上,元载先生的这种贪污的奇怪取向,并不仅仅是他一个 人的毛病,同好者甚矣,历朝历代,不乏知音,简直可以组成一个中国贪污分子特 别嗜好者俱乐部。 宋朝的蔡京,就是与宋徽宗沆瀣一气,断送了北宋江山的权奸,他喜欢吃一种 “黄雀酢”,估计很有滋味,很吊胃口,大概类似醉蟹糟鱼,属于腌制小食品。他 好这一口,大家也都知道他好这一口,由于他权高位重,跟宋徽宗琴棋书画,吹拉 弹唱,亲密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所以,大宋天下,无人敢不讨他的好,更何况讨 他的好,其实也为自己好。于是,纷纷进献,络绎不绝,到他倒台,抄他家的时候, 这种小食品,整整堆满了三大间屋子,从地上一直堆到房梁。 同样,与蔡京狼狈为奸的童贯,《水浒传》里提到过这个无恶不作的太监,也 是一个有着奇特收藏癖的贪污犯。他不知得了一种什么隐疾,必吃一种“理气益中 丸”。因此,拍他马屁的人,投其所好的人,想攀附他混得一官半职的人,都表示 出对他健康的担忧,都以进贡这种用地道药材炮制出来的丸药,以效忠心。于是, 他吃的药,与蔡京一般,也是将三大间屋子,装得满满的。据说,有人估计,童贯 哪怕转世投胎一千次,也吃不完这些药丸。 明朝的严嵩父子,既是藏金狂,又是色情狂,那就更异类了。他热衷于用黄金 浇涛裸女,左右侍列,用白银灌注出女阴状的溺具恭桶,常备使用。家中藏镪无算, 金银太多,连随便用的棋盘棋子,也金打成,银制就。当时,若能到严相府上,陪 他下棋执子,就要准备手腕累到脱臼的可能,这也可算是中国式贪污的笑话了。 清朝的和珅,也是苦出身,侍候乾隆一辈子,落下一种帝王瘾,特别好收藏唯 有皇帝才可御用的冠冕顶戴,袍笏靴带。但偷来的锣鼓打不得,这些都属于违规犯 禁之物,只敢夜间独自一人在密室中偷偷穿戴起来,对着镜子,自怜自恋,自我欣 赏,真不知是种什么变态心理,也许是弗洛依德所说的同性恋中那种恋衣癖的哀鸿 现象吧。 中国封建社会中的四大权奸,唐之元载,宋之蔡京,明之严嵩,清之和珅,以 及这些年来或毙或关或死缓或外逃的级别很高的贪官,他们的聚敛兴趣,贪污癖好, 搜刮目标,守财奴性格,都能与早先贫穷身世,寒苦家庭,找到某种千丝万缕的因 果关系。 无论过去的贪官,无论现在的贪官,无论巨贪、惯贪,无论大贪、小贪,胃口 之贪婪无耻,手段之穷凶极恶,行为之卑鄙下流,淫乱之动物本能,贪黩之为非作 歹,道德之沦丧殆尽,这都是精神上小农意识的支配,基因中的穷人心理影响所致, 有程度的不同,无本质的区别。吃臊子面的元载,身世平平的蔡京,祖辈白丁的严 嵩,抬轿打旗的和珅,这穷根折腾得他们身心不宁啊! 因此,即使洗净泥巴,脱掉草鞋,即使穿上洋装,打上领带,即使当上干部, 职务高升,即使能力出众,重任在肩,很遗憾,当他手中握有权力时,脑袋里那个 小农的穷根犹在,就按捺不住小农心理的占有欲。绝对的权力,绝对的占有,而绝 对的占有,便是绝对的快乐。 所以,元载私宅里收藏的八百石胡椒,绝对是这个贪污犯的快乐所在,他知道 吃不了,他也知道卖不了,但他看着它,那心情就如同喝了蜜般的滋润了。因其占 有,他就快乐,因其满足,他就充实。这就是元载的最高境界,也是所有贪污犯的 追求目标。到了贪污一千万和两千万,到了贪污一个亿和两个亿的程度,对巨贪来 讲,已是无差别境界。只要那堆钞票的存在,看得见,摸得着,他就觉得物有所值。 这就是我们中国农民“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绝对现实主义;这也 是农民出身的贪污犯,守着那堆赃物,所能得到的囤满、仓满、锅满、碗满的大满 足;大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