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在北方乡村见过一头威风凛凛的骡子,庄严的美貌几乎令人起敬。它垂下的 眼睫,具有新月的弧度;等它抬头凝视——我觉得,只有骡马的眼睛,蕴蓄万重山 水,配得上“会说话”的形容。其他物种,或如兔子呆萌,或如狐狸狡狯,相对来 说,动物的眼神内容单一,经不起两种以上的解读。而这只骡子,全身细节经得起 逐一推敲:高踵小蹄,短鬃蓬尾,筋腱强韧,隐现于精干的四肢里,连耳朵都是古 朴优雅的土陶色,廓尖渐成窑变后的釉黑。高大威猛的骡子,走起来简直像健美运 动员的肌肉展示,臀部曲线格外饱满生动,堪称性感。 就像人类中漂亮的混血儿,美貌来自基因的重组;骡子的血统,来自更为大胆 的跨界,它是两种动物之间的乱伦,迸射出的激情产物。骡子分为两种:公驴和母 马的基因容易结合,骡子多是以此杂交而成,称为“马骡”;公马和母驴的结合几 率极小,称为“驴骡”,所占比例甚微。 骡子从小就体现出能力和品性上的优越。骡驹合群,胆大聪明,活泼好奇,机 警勇敢。作为马和驴的后代,成年骡子的个头却不是两者的平均值,它的体型更为 高大。不仅如此,骡子的力量强劲而持久,既有驴的负重能力和抵抗能力,又有马 的灵活性和奔跑能力,耕挽之用胜于父母;食量一般,能粗饲;脾气温顺,耐劳; 更长寿,抗病力的适应性强。人类役用骡子拉车、耕地、驮物,即便背负沉重的挽 具和物品,它依然脚步稳健,路途陡峭也不会滑倒。骡子,再好不过的血肉工具, 再好不过的肌骨器械。从审美功能到实用功能,骡子都是完美的。 哎呀,的确是受人欢迎的役畜——它干得多,吃得少,甚至不需要私人生活的 空间。骡子有雌雄之分,可惜几近装饰,由于染色体的先天性差异,骡子难以繁衍。 无论怎样的高大、温顺、有力,它的情欲,技止此耳。 我不了解骡子的生殖,不了解它的爱情以何种形式达到峰值。是一清至骨,毫 无杂念,还是情欲荡漾,却毫无作为?是否纵欲后无须承担生育的责任,反而可以 享有终生的快意,无牵动、无挂碍?抑或,这是僧侣一样的骡子,它是最克制的动 物,由此节省了所有的血脉、情感、家庭和未来? 人类肉食,少有听说吃骡子肉的,就习性而言,有若处子的骡子难道不相当于 动物界的童男童女吗?也许这是出自对圣徒的禁忌。不仅因其罕有,比骡子珍稀的 物种多了,不还是没有躲过筷子的夹击?不吃,因由,也许近于不吃唐僧肉的尊重 或慈悲。 骡子这种动物本来在自然界是没有的,是人类祖先在两三千年前采用杂交手法 培育出来的。对畜役来说,人成为造物之神,他可以创造无有之物。而骡子存在的 意义,似乎仅仅因为人类需要它的劳动力。骡子无后,这是一种对驴马乱伦的惩戒 吗?是对非法的性关系给予严厉的种族制裁吗?其实骡子无辜,它替逾越界限的父 辈受过。人类社会亦如此,一代人的灾难未必在当时呈现,恶果往往在其后代那里 放大倍数地彰显。 最好的种子得不到繁衍。骡子,作为进化杰出的代表,继承了完美基因,似乎 亦无通过繁殖来更新和提升的必要。然而,隐藏其中,是一种残酷的淘优机制。这 和上帝拆毁建到高处的巴别塔,本质上是一个道理。我们缄默,因为,看清神明对 骄傲的刑罚、对优秀的惩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