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草叶上的蜻蜓,像枚盛夏的胸针——用如此轻盈的金属,精湛得像天使才能打 造的首饰。它们漫天飞舞,不像现实主义的昆虫,更像幻境中的精灵,镀满梦想、 诗意与唯美的虚幻之光。没有什么不是优雅的,甚至空中交尾,有若飞舞中的性爱 芭蕾;蜻蜓点水,即使作为产妇的时候,它们也丝毫没有破坏自己的芭蕾体形。躯 干纤细,翅膀却堤挥霍铺张的,在重与轻之间,凝练与夸张之间,一只蜻蜓拥有绝 对的完美。所以动画片里的小仙女,常以蜻蜓为蓝本,因为它非人间的气息……极 轻,相当于具体而微的小灵魂的体重。 近看,我觉得蜻蜓是几乎没有肉体的生物——用纤细的金属丝、极薄至通透的 塑料薄膜组装,充满后工业时代的现代感、几何般简洁的设计美学。只剩经过烘干 处理的枯燥的金属涂层,蜻蜓被压尽所有水分,干而暖,偶尔错觉它像夏天的钨丝 一样发烫。同样是钨丝般的细腿,无序挣扎,碰得我的指端痒痒的。鞭节状的腹腔, 细得随时断掉,中间有道狭窄而齐整的裂缝,随着呼吸,缝隙在极细的尺度里产生 微弱的变化,像刀刃深切进去又抽拔出来的感觉。蜻蜓,顶着节庆日里大头娃娃那 样的颅具,一副本意美化却是效果丑化的儿童样貌——两腮鼓胀,下巴方硬,眼睛 大得几乎吓人。发达有力的口器,让蜻蜓的确拥有强悍无比的大下巴,我喂草叶的 时候,它的嘴角很快涌出咀嚼后的绿色泡沫。它的复眼,是由赛璐珞制成的两个大 泡泡,在凸透镜的效果里,我从中看到无数密集的黑点,令人晕眩……蜻蜓,来自 古老的生物,亿万斯年它从未改变样貌,从未改变它有如上帝般密若繁星的万能的 复眼,仿佛能够收拢每缕闪耀的光线,每张沦陷到黑暗里的面孔。 蜻蜒一直是我最钟爱的昆虫形象,我由此遭到女友刻薄的讽刺:“我没看出蜻 蜓和蚊子有什么本质区别,好比,同样是肌肉男的拳击手,只是重量级别不同罢了。” 我反驳:“蜻蜓与蚊子,就像神仙与鬼怪都是非人之物,蜻蜓是消灭蚊子的,所以 它是更大的神。” 正是因为做过这样的比喻和辩护,所以我记住了那个平凡的画面,记住了那只 死去的蜻蜓。蚂蚁集中包围它的头部,数量很多,几近完全覆盖,使这只蜻蜓看起 来有些恐怖,像满头蛇发的美杜莎。死蜻蜓看起来毫无肉质可言的精瘦躯干上也爬 了一些蚂蚁,不如头颅上面多,保持着透明琥珀色的拱形翅膀却完美无损,上面没 有任何入侵者。这头栽倒蚁窝旁边的蜻蜓,就像一架失事的飞机,正遭到残忍的围 掠。经过蚁噬的密集痛楚,这小小的圣像般的十字架倒塌了——而那些蚂蚁最初来 临的时候,很像朝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