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总觉得,“长角的东西”多为童话里的怪物——可现实中的鹿,如此美丽。鹿 仿佛自带武器,而且武器本身的形制这么漂亮。成年鹿是一种既优雅又能自我捍卫 的动物,它体形庞大,满怀素食者的道德和大动物极尽的柔情。 各种各样的鹿,我都喜欢,它们有令人怦然心动的美感。 我在加拿大的贾斯珀国家公园看到大角鹿,它顶着盛大而奢华的烛台,雍容地 在公路旁边进食,无视那些停泊的车辆和驻足观赏的人类,甚至无视于他们凝视着 自己线条性感的臀股以及铃铛般垂坠下来雪白而耀眼的睾丸。 我在朋友的养殖园接触他的宠物:一只梅花鹿。我吃了一半的桃子掉在地上, 这只鹿敏捷地捡拾起来。它开始似乎尝试,艰难地剥离桃核外面厚而紧实的果肉。 我看不清果核是否露出木质壳,只看到整齐的鹿牙和厚实的舌头——鹿就像人吃到 烫食一样运动着口腔,歪了两次脑袋,试图把桃核从一侧倒到另一侧。很快,桃核 破裂的声音传来。我有些惊讶,因为桃核坚硬非凡,拿锤子砸都难以破损。我一直 以为,鹿这样纤美的食草动物并无锐利齿锋,不会有如此令人意外的强劲咬力,不 输于食肉动物的凶猛。我心一软,甚至担心果核碎裂后的渣子,能否对鹿的消化道 构成某种伤害。我忽然又有童话的想象:桃核不会死,明年鹿角新生之季,这只鹿 将与众不同,因为它被自己施了魔法——角叉不仅枝条茂盛,而且,挂着数颗丰盈 果实。 几年前,我到过根河,那里被称为“中国的冷极之地”,极端最低温度只有零 下五十二点六摄氏度。就在这极寒之中,鄂温克民族守护着他们神兽般的驯鹿,在 漫无际涯的冰雪和风暴中漫游。在猎户点袅袅的蚊烟旁,我看到休息的鹿群。只有 严冬时节,驯鹿才会披拂浓厚而柔顺的被毛;我去的时候是夏天,驯鹿正值褪毛期, 除了那些初萌的幼鹿,成年驯鹿看起来一点也不俊逸,皮毛粗糙斑驳,如牛马般有 种强烈的牲畜感。不过,这才是家人式的相守吧,无论驯鹿的皮毛是神仙般高贵, 还是牲畜样残破,鄂温克民族给予它们同样的呵护与照料。他们和驯鹿一起享受密 林里的清凉,也一起面对灾难的考验,包括承受着和驯鹿母亲般的伤痛——当年新 生的幼鹿中,近一半都被熊吃掉。 有的驯鹿还顶着硕大的角叉,有的已被割去鹿茸,我用新鲜苔藓喂驯鹿,我的 掌心感觉到驯鹿浊重而温暖的鼻吸。幼鹿则漂亮得惊人,身体灵巧,眼神纯净。有 一只鹿角刚刚发育,只有食指的高度,上面毛茸茸的,闪动着针刺样的晶芒,像最 干净的霜。小鹿羞怯,警惕,又保持着倔强的好奇,它并不尝试我递送的食物,只 是长久凝视着我,既不靠前也不退后,既向往又畏惧地与我对峙……直到我告别之 前的最后一分钟,它才靠近,犹豫地给予我谨慎的友情。 当晚,我夜宿呼伦贝尔。广袤草原在风的吹拂下,如皮毛滑顺的巨鹿,而分支 丰富的河流正是它最美的角叉,宛如倒影,在那蒲公英般密布星团的夜空,正升起 巍峨而令人震撼的鹿角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