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福建,有媒体问,对福建的地域文化,你有何感想和认识。面对突然而来的 镜头,我惶然不知所措。对这个足可做博士论文的题目,真觉得老虎吃天,无处下 口。 好在,一则刚刚听来的故事帮我摆脱了困局。 唐代垂拱年间,有高僧匡一到泉州,相中一片桑园,想建寺弘法。桑园主人黄 守恭问,占地多大?法师答,朗朗乾坤,只一袈裟。法师脱下法袍凌空一抛,那袈 裟的阴影正好笼罩了整个桑园。这让主人大感意外,正犹豫间,记起夜间的一个奇 异梦境,便试探说,待桑树开花,愿悉数相让。想不到第二天到桑园一看,那大大 小小的桑树上,竟然开满莹润洁白的莲花,方知乃是神谕,遂捐出桑园,资助建寺。 这寺便是泉州的开元寺。一棵千年古桑枝叶纷披,浓荫匝地。 不远处,有宋代理学泰斗朱熹的题词碑刻: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 这真是一个不错的隐喻。桑树,中国古老树种,轩辕时期就有种植;莲花,佛 教吉祥、光明、圣洁的象征,印度国花。或是灵光一现,我猛然觉得,福建文化正 如这传说中的桑莲,它扎根八闽大地,吸收传统文化的丰沛营养,根深蒂固,又嫁 接异域文化的精华,花繁叶茂。因而它是博大丰赡的,是本土的,又是多元的,具 有独特魅力,焕发着沉雄葳蕤的生命气象。 福建自古“舟行四海,货通天下”,宋元时期,福建的泉州、福州已是世界著 名港口城市,“大批商人云集这里,货物堆积如山”“印度商人带着各色品种的珍 珠宝石,运来这里出售”,其商贸文化之繁荣,让那位游历世界、见多识广的马可 ·波罗先生都觉得“的确难以想象”。而真正让福建彪炳中外交通史册的,当数明 代永乐年间三保太监统帅官校旗军数万人,乘巨舶百余艘,所历大小凡三十余国, 涉沧溟十万余里的壮举。 海上丝绸之路开通,数以千万计的闽籍华侨华人陆续走向世界各地,他们为当 地带去中国黄金、铁器、茶叶、瓷器、丝绸、棉麻及先进工艺与农耕技术,展示了 勤劳智慧和睦邻修好的良好形象,唤起了沿线各国对中华文明的向往。大量不同肤 色、不同语言的外国客商、学者、宗教人士纷纷来到福建,在从事互惠互利的商贸 活动的同时,也带来新鲜的异质文化信息,为当地文化的发展壮大提供了新的参照, 注入了新的活力。近代以来福建涌现那么多“放眼看世界”的先知先觉和仁人志士, 原因不止一端,但想来与这种多元文化的熏陶启迪不无关系。福建人对不同文明的 尊重与包容,赢得了世人的尊敬和赞誉。时至今日,我们在泉州各地,仍能感受到 世界大部分宗教和谐共处的融洽氛围。那些糅合中西文化符号的寺庙、教堂、塔桥、 墓园和其他各式风格的建筑,无不记载着这个城市“华洋共处、主客同和”的昔日 辉煌,彰显着福建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恢弘气度与化育能力。泉州被称为 “世界宗教博物馆”、“多元文化展示中心”、“东亚文化之都”,乃是实至名归, 当之无愧。 福建人是开放的,目光远大,襟怀宽广,善于取精用宏,博采众长。福建人又 是笃定的,庄敬守正,和而不流,对民族优秀文化的价值观念和精神取向充满自信, 执着坚守。这种自信与坚守,体现在古往今来众多贤达之士的卓越见识和治学实践 中,更渗透在广大民众日常生活和社会风俗中。 福建崇文重教自古已然,行走各地,书院、书坊、考棚、试馆遗址随处可遇。 二零零零年夏天,到著名的红色根据地连城采风,在峰峦耸峙的冠豸山风景区,最 引入盘桓流连的恰是那些古代先贤开坛讲学或潜心苦读的书院、书室。仅书院,记 得的即有二丘书院、樵唱山房、修竹书院、东山草堂、五贤书院等十多处。漫山遍 野的书卷气,氤氲弥漫,让一行人如沐春风,交口赞叹。而在同是崇山峻岭间的四 堡镇,满街古风犹存,多不胜数的书坊、书肆也让我们大开眼界。这里的雕版印刷 业自宋代发轫,清代达于全盛,出版的书籍从经史子集到诗词小说、天文地理、幼 学启蒙、医药养生无所不有,除行销本省外,还通过北线、西线、南线三个通道, 运往湖广、川陕、山东等十三个省份百余州县及东南亚各国。若非耳闻目睹,真想 不到这区区一隅,曾为弘扬中华文明起到过如此重要作用,产生过那么大影响。 探寻福建的文脉久远与传承深广,不能不去“三坊七巷”。这片在福州市区里 面积只有零点四平方公里的建筑群里,从晚清到民国初年,就走出林则徐、陈宝琛、 梁章钜、沈葆桢、萨镇冰、林觉民等二百多位极大影响了中国近现代历史进程的风 云人物。其中不乏学贯中西的学界巨擘泰斗,如毕业于福州船政学堂又留学英伦, 最早翻译《天演论》《原富》并发表《论世变之亟》《救亡决论》等论著的启蒙思 想家严复;仅凭渊博的国学根底和睿智才思翻译出《巴黎茶花女遗事》等一百七十 多部外国作品的译坛奇才林琴南等。在南后街杨桥路口,我们瞻仰了辛亥烈士林觉 民故居。他那封于起义前三天所写的《与妻书》已广为人知,其“泪珠与笔墨齐下” 的文字与慷慨赴死的决绝,读来令人潸然落泪,血脉贲张。林觉民牺牲后家人避居 乡下,将这幢房屋卖给冰心的祖父谢銮恩。冰心在《我的故乡》等文章中曾多次写 到这个地方,写到院子廊柱和墙壁上那些联语字画,写到爱意融融的亲情关爱和无 忧无虑的童年生活。这位现今被尊为“文坛祖母”的世纪老人,与林徽因、庐隐一 起并称“现代美女作家”,是福建人颇以为荣耀的。顺便说一句,三坊七巷的有效 保护,缘于当地文化人的呼吁擘画,更得力于时任市委书记习近平同志的高度重视, 作为主政佳话,现仍为市民感念传扬。 福建民间文化丰富多彩,独具魅力。由于地缘和历史的原因,它虽具有海洋文 化印记,更多的则是赓续着中原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的血缘基因。无论久演不衰、 大受拥趸的南音、闽剧、高甲戏及布袋戏,还是逢年过节群众性的灯会、巡游等庆 祝、祭祀风俗,内容多为规劝尊祖孝亲,积德向善,期盼子嗣发达,瓜瓞绵延,祈 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至于关公、妈祖和其他神祗信仰,似乎比之内地有更广泛 的社会基础,这在当地干部群众看来并没什么不好,只要引导得法,反而有利增进 社会和谐安定,沟通海内外华人的情感。福建人的家族乡土观念较之别处也更显浓 厚些,哪怕走到再偏远的乡村,那些保护完好的宗祠建筑,那些供奉在各家厅堂的 祖先牌位,那些“颍川锦延”“陇西人家”的门楣以及镌刻于木石廊柱上的楹联, 都显示着福建人慎终追远的伦理意识和道德情怀。 十多年前到泉州,黄昏时分漫步街头,不经意走到一处社区文化广场,有幸身 临其境地分享了神往已久的南音演唱。广场不大,游人也不算多,和煦的晚风中, 灯光烁烁,弦歌低回,居民或相聚弈棋,或品茗聊天,或操拳健身,或摇扇养神。 没想到,就在这不大的广场周边,竟有四家南音社在同时演出,台下的茶座和条凳 上,分别围坐人数不等的观众。福建人素来热情好客,见我们从外地而来,马上腾 出位子,招呼入座。尽管不懂闽南方言,但近两个钟头的观赏中,演唱者优雅端庄 的身姿和清纯委婉的声调,伴奏者神情专注、丝竹相和的配合,始终让大家沉浸在 “如闻韶乐”的陶醉中。其间有人介绍,这样的演出天天都有,演唱者大都是教师、 职员和普通居民,而那些典雅的曲牌和唱词,大多源自唐宋的宫廷音乐,已传唱千 年。这次重来,知道这种被誉为东方古典音乐珍品的南音,已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 遗产,活跃在全球各地的表演社团多达千余个。福建人对乡土文化的挚爱守护,于 兹可见。 好像是前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看到一组少儿节目,一群穿着中式对襟童装的 孩子,手提小橘灯,踏行在舞台的拱桥和池塘边,一板一眼、嫩声嫩气地朗诵着一 则儿歌。歌词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好像有“骑竹马”“过洪塘”这么两句。从着装 和语音看,猜想可能来自福建或广东一带。这次在福州闲聊,文联的朋友说那歌就 出自福建,并随手写出整段歌词: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 得渡,娘子撑船来接郎。问郎长,问郎短,问郎此去何时返……朋友介绍,这其实 是一首很古老的歌谣,唐代的《竹枝词》选本、辜鸿铭先生编辑的《幼学弦歌》都 有收录,不只福建,在港澳台和东南亚华人中也广泛流传,是教孩子们识字怀乡的 启蒙歌。他还讲,福建本土居民和海外华侨华人普遍重视国学知识的教育,像《三 字经》《百家姓》《弟子规》这样的读物,许多中小学生都会背诵。泉州、福州和 港澳台等地,多数中小学还开设了南音课,组织古诗词兴趣小组和课外读经班,教 孩子们从小接受传统文化的熏陶。正是在这样的潜移默化中,中华文化的种子在一 代代八闽儿女心中扎根发芽,发枝散叶。 “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这些年多次去福建,福建人眼界之开 阔,待人之诚实,举止之稳重儒雅,做事之刻苦认真,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福建 正处在新的历史起点上,全省上下正在为打造二十一世纪海上丝绸之路核心区,厉 兵秣马,奋力拼搏,到处热流滚滚,生气蓬勃。我想,有这样素质优良的干部群众, 又有千百年来自尊自信而又开放包容的人文底蕴,福建在新的时代机遇面前,自会 创造出无愧前人的业绩,会为世界的和平发展、互利合作作出新的贡献。 而开元寺那棵法界古桑,也一定会迎着新世纪的阳光,在海风天雨的沐浴中焕 发更强劲的生机和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