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曾经作为一名水手,我深知水的凶险和残酷。湖泊、江河,我领教过它们的暴 虐,那些敢惹江河与大海的人,他们是英雄。为生活所迫,无意间成为了最远的文 化信使和最远世界的嘹望者。 这些乱发粗服、赤脚两片的人,把性命掖在腰上,乞求神灵,从这里出发。无 论是内河还是海洋上的船工,他们都叫海员。他们喜欢穿海魂衫,衣裳的扣子是特 有的海员扣,扣子上面是一只锚。衣裳破烂了,要将扣子铰下来,缝在另一件新衣 服上。因为锚是安全和岸的象征,是水手的图腾。 你看这只沉船静静地搁在博物馆里,它早在七百多年前就死了,死于与家乡港 口咫尺之遥的地方,连船板都腐烂了。这条沉船,它现在叫展品。它占领了一层展 厅,它太大。它本来可以在淤泥中安详地腐烂,让世人忘记它。它不想回忆往事, 可它却成为了泉州最辉煌的往事和见证。只是,它残肢断臂,衣衫褴褛,一具风浪 中的骸骨而已。当然,它是一具巨大的骸骨,是众多当年风浪中出现的恐龙。它经 历奇异,远走他乡,四海为家,天生的浪荡公子。这艘曾经骄傲的船,这艘南宋末 年的海船,能扛住时间的腐蚀的残体只有这些了:长二十四点二米,宽九点一五米, 深一点九八米,有十三个隔舱。出土的桅杆长十七点八五米,是迄今为止泉州出水 的最长桅杆。尖底、龙骨结构、水密隔舱、多重船底板、有操纵尾舵升降的绞车。 它身躯完整的时候有五十米?有人推断,一条这样的船少说可装二百余吨货物,在 当今,二百吨重的铁制船也是相当可观的。航行在长江之上,也是气宇轩昂,气象 万千。而当时,数百年前,是什么样的雄心壮志和非凡气魄,让泉州人可以建造如 此庞大的船呢?那个设计师和船主是什么样的英雄豪杰? 今天看来,这条船有些单薄。它航行了一万海里、十万海里?它到过波斯、阿 拉伯、印度、锡兰、埃及、马六甲、苏门答腊、莫桑比克?到过南海、红海、地中 海、印度洋、太平洋?是一个多大的商船队?他们历经了多少日子?虽然它有足够 的前人的航海经验,但这样的船如何一次又一次抵御无法预测、突兀而至的飓风? 如何战胜漫漫长途上的千万暗礁险滩?我知道,在长江上,就是铁壳船,沿着航标 灯标出的航道,再有经验的船长,稍有不慎,也会触礁翻覆沉没,何况这样的木制 船,何况在万里荒凉的大海。虽然它有智慧的密封舱,但路途迢迢,险象环生。他 们是如何借用这简陋的船体,走过许多国家,面对如此之多的异域和异邦人?如何 与他们交易?如何用文字和语言交流?如何保存交换来的财富?如何战胜没有维生 素的海上颠簸与煎熬?一船男人,他们会斗殴吗?他们会染病吗?隔绝了亲人的消 息,他们会发疯吗?“鲸舟吼浪泛沧溟,远涉洪涛渺无极。”这是谁的悲怆绝望的 诗句? 在这样一条船航行于浩渺大海的时候,我只能感叹他们是神人。神不可能完全 保佑他们,那只是一种幻想。他们自己是神,他们也不可能插上翅羽像一只海鸥在 波峰浪谷间飞翔,他们必须一点点儿地利用这块并不坚固的、轻如羽毛的木质漂浮 物,在茫茫的大海上寻找陆地。想一想,这是何等的悲壮! 他们运出了什么?丝绸,泉州丝绸。当然还有德化瓷器、安溪茶叶、铜铁器物。 运回了什么?檀香、沉香、乳香、龙涎香、降真香等各种香料;珍贵药材、珍珠玛 瑙、钻石翡翠、真金白银、槟榔胡椒;奇异风情、美人美食也随之带回。而尾随而 来的各国商人、探险家、传教士、落难王子……塞满了古时的刺桐(泉州)港。 南宋的中国被称为“海上马车夫”,一条这样的船,据推算,相当于七百匹骆 驼的载重。 这是一片蓝土,在泉州人眼里,因为有了巨大的福船,海洋在他们眼里因此成 为了无边无际的充满了诱惑的蓝色沃土。它不属于任何人、任何国家、任何君王, 它可以尽情被开采。以船为犁,以风为季节。每年春夏之交的四月和秋冬之交的十 月两次祈风,如农人祈雨一样虔敬。“当山岳般的波涛笼罩他们的时候,他们虔诚 地祈祷真主。”这是泉州清净寺石砌墙上刻着的航海家们的古老祈风文字。在水手 们的眼里,进入冬季的洋流和东北季风是出航的最佳时机。归航的日子却是夏季西 南季风最强劲的时候,正好将各地的候乌们从世界的各个角落吹回泉州。他们就是 特殊的候鸟,深谙大海季节的神奇羽人。 在这条沉船之侧,在一个静静的角落里,我看到了一个大铁锚。它是否来自于 同一条船?这样的铁锚必须有巨大的绞车。有人根据该锚推算,它所在的船舶至少 可载重四百吨以上,会比这展厅的沉船大一倍。 这是真实不虚的。我曾在二百吨的货船上工作过,我们的锚没有这一半大,但 每次起锚时,得有至少四至八人绞动钢缆才能出水。而这个庞大的锚,要更多的人 来推绞,想想这拔锚启航时分壮观的场面吧。 还有一块长三点六六米的石碇。什么叫扬帆起碇?看看它,这么巨大的石碇我 也是第一次见到。它又是来自于哪一条船?这些船都去了哪里?锚也好,碇也好, 也是一次海难的沉没物吗?这些出土的地方,也是遥远时候的悲恸之地吗? 还有一些没有消失的,比如从异国港口带回的压舱之物——牡蛎壳,当地叫蚵 壳。在海边噚埔村,到处是用巨大蚵壳垒砌的房屋。这些亮晶晶的、粗糙的、怪异 的墙壁,是大海的馈赠。当年远航的人们,回来时船舱空了,为了压舱,捡拾他国 海边遗弃的大牡蛎壳放入底舱中,以防风浪的颠簸。这些数百年前带回的牡蛎壳, 成为了海边居民垒砌房屋的材料。 我想起启程时,汽车驶过泉州街道,同行的泉州籍女作家潘向黎隔着车窗不停 地拍照,并指着外面告诉我们:“看,那就是刺桐,花都开了!”刺桐,高大的海 边乔木,火焰般的花序,张扬、骄傲、巨大、华贵、喧闹,沸腾般的红。 泉州古称刺桐港,刺桐港曾是宋元时期东方最大的港,也曾经是世界最繁华的 港。樯桅林立,百舸争流。一条船沉了,十条船沉了,更多的船将在刺桐花开的时 候,驶向这里。有人看见了故乡的刺桐花正开,有人看见了东方的刺桐花正开。有 人,成为亡灵,沉入海底,他的梦、他的魂依然会盘桓在刺桐港和刺桐花下。 再见吧,大海!你壮观的关色 将永远不会被我遗忘; 我将久久地,久久地听着 你在黄昏时分的轰响。 心里充满了你,我将要把 你的山岩,你的海湾, 你的光和影,你的浪花的喋喋, 带到森林,带到寂静的荒原。 普希金对大海的赞美和留恋,是葬身大海的所有海魂永远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