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路上屡屡听到这些贝壳的故事。故事中的贝壳与我们在海边上不时邂逅的, 随着海浪冲到沙滩上的贝壳大有不同,格外扣人心弦,因为它有故事。 我没想到自己参加此次采风的一大收获是贝壳。我生长于福建南部漳州,这座 城市有五个属县滨海,拥有漫长而曲折的海岸线,海洋于我并不陌生,海滩上的贝 壳当然也不例外。我一向没有收集贝类躯壳的爱好,却也略知贝壳的各种用途,例 如古时候它曾经充当过货币,而今有些稀有贝壳堪比珍宝,价值连城。我知道贝壳 最平常的用处是被小孩子拾起来放进某个玻璃瓶摆在书桌上,有一些贝壳在艺人们 手中成为亮闪闪的工艺品,还有一些贝壳可以入药,例如拿去磨粉服用以期明目。 我所见识过它最奇门的绝活是驱除蟑螂:十数年前我从家乡调到省城工作之初,单 位老房子里“小强”出没,有朋友拿来一个大鲍鱼壳,推荐其有驱蟑奇效。这个贝 壳在我的办公桌下摆放数年,其功效如何我始终未予认真验证。后来单位换了新楼, 搬家时翻出它,我才记起它已经在那里默默为我与蟑螂搏斗多年,无论如何精神可 嘉,理应感谢。凡此经历种种,应当说贝壳于我已经没有太多新鲜感,很难为之惊 喜。我们此行主题是“海丝”,也就是“建设二十一世纪海上丝绸之路”采风。随 着“一带一路”构想的广泛宣传与深入人心,“海丝”已经成为当下热词,在任何 地方都可能与我们不期而遇。作为一个福建人,“海丝”于我没有丝毫陌生感。福 建是古时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福建以该路为题的宣传推介已经开展了二三十年, 福建人以此为骄傲。 此行让我与一些贝壳邂逅,它们为我以往所未知,或者是曾经相逢却失之交臂。 原来这条路蕴含的东西如此丰富,无论如何,总有一个什么能打动你。 我是在泉州的晋江入海口附近见到这些贝壳的。晋江是泉州的母亲河,宋元时 期泉州港成为马可·波罗笔下的“东方第一大港”,晋江入海口八面来客,汇集了 世界各地的商船,见证了海上丝绸之路的鼎盛岁月。经过数百逾千年,此间早已沧 桑巨变,昔日的印记却还处处留存。这里有一座名满天下,风情独特的渔村,于我 似曾相识。我想我应当到过该地,只是很可能到得过于匆忙,蜻蜓点水,如那般 “上车睡觉,下车看庙”的旅游方式,因此对若干景致留有印象,却忽略了许多精 彩,包括那些赫然而现的贝壳,直到此番再次前来。 我得说,我所反复提到的这些贝壳其实很普通,确实平凡无奇。它们不是什么 稀世珍宝,充其量就是些个头大点的牡蛎壳。 我在渔村见到的这些牡蛎壳尽管平凡无奇,却是有故事的。在见到它们之前, 我已经在多个场合听到它们的故事。我们在福州了解当年海上丝绸之路的主力船福 船,也就是福建所产船只的故事,故事里有牡蛎壳。我们到泉州探访古船馆,寻访 海上丝绸之路上的瓷器,又与这些贝类邂逅。它们的故事总是与海上丝绸之路相伴 相随,缠绕不去。 原来这些牡蛎壳是有来历的。它虽然也是牡蛎,却壳体超大,属于牡蛎中的巨 星。这种牡蛎不产于闽南,也不产于中国所在的太平洋西岸,它是作为舶来品出现 在此间的,有如当今的进口汽车。这些牡蛎壳原产地在哪里?研究者有不同说法, 有说出自南洋,有说是波斯湾,也有说远出于东非甚至南非。为什么这些牡蛎壳会 不远万里被运到晋江出海口一带?难道当年牡蛎壳是硬通货甚至是稀世珍宝?如果 它们果真那般不凡,为何运达之后却被丢下,积存于海边? 答案其实非常简单,与这些牡蛎壳一样平凡无奇。当年航行在海上丝绸之路上 的福船船首两侧都画着眼睛,这两颗船目未必能看准航线前方的风浪,船只赖以在 风浪中维持稳定,不被掀翻倾覆的关键埋藏于水下:这些船的底部是尖的,其最下 层船舱在出航时必须装上分量较沉的物品,也就是俗称的“压舱物”。有了这些压 舱物,船只才有了与风浪搏击顶风破浪前进的基本条件。海上丝绸之路鼎盛时期, 大批商船从福建启航,运走大批中国产品,其中最适合充当压舱物的大宗物品是瓷 器,因为它分量足够重。旧时那些名贵的中国瓷器种种高尚用途之外附加的压舱功 能,已经为这条海路上打捞出水的众多沉船所证实。在进入皇宫豪宅之前,这些名 瓷确实还曾为运送它们航海的船只效过压舱之力。当它们以及船上其他货物到达目 的地卸下之后,商船装载当地交易的物品返航,昔日的舶来品似乎分量都比较轻, 需要为商船另装压舱物,这些压舱物必须有足够重量,能就近取材,方便使用,数 量多且成本低廉。于是当地海边堆积如山的废物牡蛎壳就派上用场,取代瓷器压舱, 随同商船踏上万里归程。 这些贝壳的故事并没有止于被卸在海边,它们也未被开发出驱逐蟑螂之类功能, 却有了比奇门绝活更实在、更有意义的新用途。在我们到访的渔村它们成为一种建 筑材料,被当地村民拿去顶替砖石盖房子,该房子被称为“蚵壳厝”,也就是牡蛎 壳房屋。这种贝饰古民居用牡蛎壳、砖石砌成墙,叠砌在墙上的牡蛎壳如片片鱼鳞, 奇特且耐看。据介绍,“蚵壳厝”不积雨水,冬暖夏凉,隔音效果好,墙体坚固, 耐腐蚀,有“千年砖、万年蚵”之说,适合海边潮湿气候环境居住。如今这些牡蛎 壳房屋虽未万年,就已经成为一道风景,与当地的多样独特风物一起,招来了无数 游人与目光。 我特意去探访“蚵壳厝”。早年下乡当知青时,我曾深深感受到闽南山里人建 筑手艺的务实与精巧,他们能就地取材,把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块拿来修墙 筑坝,一堆杂乱无章的石头在他们手中可以变成一堵齐整的屋墙,让人叹为观止。 我没想到在海边这里,他们还能拿贝壳盖房子。用形状大小比鹅卵石更复杂多变的 牡蛎壳砌墙,想必难度更大,难得他们做得还是那般齐整精致。我感觉此间灰白色 蚵壳与花白色花岗石、红色砖块构成的墙体色彩对比强烈,砌在墙面的牡蛎壳摸上 去手感特别。我听到海风在贝壳墙上吹出阵阵轻微声响,或许这是它们在诉说自己 曾经的久远故事,尽管它们看上去依旧平凡无奇。 我发觉这些牡蛎壳的故事后边其实还有故事,有如隐身者藏在一片片树叶之后。 牡蛎壳的故事实际上是人的故事,是一些人让这些贝类成为故事。一些人如我们这 样跑到晋江入海口渔村看牡蛎壳房屋;再早一点,另有一些人把牡蛎壳砌进房屋墙 体;更早一点,还有一些人把它们搬上船,作为压舱物不远万里运回中国。 其实早先的这些人才是牡蛎壳故事的主角。当年这些人建造了福船,他们烧制 瓷器,养蚕织绸,他们把瓷器、丝绸等物品装载上船,拉起风帆远航,开辟了闻名 于世的海上丝绸之路。这些人是我们的先辈,他们如同他们从远方运回来的牡蛎壳 一样普通,历史的一大篇章却在他们手中写就。 这些不惧艰险的航行者身上充满勇气,尽管他们姓名无存,但他们的航行开辟 了著名的海上丝绸之路,创造了中国当年的海上时代。海上丝绸之路是一条贸易与 交往之路,无疑也是一条勇气之路。时至今日,我依然可以在被砌进屋墙的牡蛎壳 上感觉到千百年前的海上风浪,以及当年的航行者冒着危险破浪前进的勇气。 如今一个新的海洋时代正在迅速迎着我们而来。这次“海上丝绸之路”采风途 中,所到之处众多看点令我们目不暇接。改革开放以来数十年的发展令各地山河巨 变,积累了财富与能量,为新的发展打下了基础。“一带一路”战略构想的提出恰 逢其时,二十一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呼之欲出。我们看到当年福船的建造与启航地码 头连片,远洋巨轮往来不绝。迎接和创造新的海洋时代,勇气不可或缺,砌在晋江 入海口渔村墙面上的那些贝壳依然在给我们提供着参照与借鉴。 这个渔村叫作噚埔,它早已名满天下,我似乎曾经到过。现在我把它记住了, 因为那些平凡无奇的贝壳,以及它们和它们身后那些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