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生活在中国北方的一座滨海城市,小时候记忆里却没有海的印象。 我们这座城市的居民,似乎只认识河流而不认识海洋。河流的水是淡而无味的, 有时泛绿。尽管有《蓝色多瑙河》这样的世界名曲,我却不以为蓝。人文地理形成 文化性格,我认为自己不具备海洋性格,反而更像内河流域的人。我曾给一家滨海 城市的文学期刊写过贺词:“渤海像是被上帝撒了一把食盐的大湖。”渤海确实不 曾唤起我蔚蓝色的联想,它更多的是微黄和浑黄。 从微黄到浑黄,我愈发喜欢蔚蓝的颜色,包括湛蓝,因为它们是海洋的颜色。 无论蔚蓝还是湛蓝,都令我产生深远的联想——那是特别遥远的地方。 从福州到泉州,从现实平台走进历史深处,一路感受真正的海洋。海洋的水是 咸而发腥的,它的味道散发着它的性格。中国海岸线很长,从南到北连绵不断口岸 颇多,为什么海上丝绸之路选择从福建出发呢?闽地文化,闽人精神,有待我们深 度发现。 明代郑和下西洋,这是国人皆知的历史事件。三宝太监的“宝船”前往南洋驶 过印度直抵非洲,成为当时最为先进的远洋船队。天朝的航海水平就连西方人都难 以置信。明朝实行海禁,关闭了中国走向海洋深处的大门。然而,闽人的“海丝” 情结从来不曾断绝,他们的胆识与气魄,智慧与才能,以及对远洋的无限向往,似 乎成为遗传基因,一代代愈发强烈。 瞻仰中国近代人物画廊,令我备感亲切的当数严复先生。 天津古文化街小广场上,严复先生身披青铜静坐其间,使人觉得老人家依然居 留津门,并未离去。天津与福建的关系,也因严复先生而紧密起来。 严复,字又陵,一八五四年出生,福州马尾船政学堂驾驶班首届毕业生,随即 留学英国学习海军,一八八零年来到天津北洋水师学堂担任总教习时,只有二十七 岁。严复在天津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自称“三十年老天津”。他的母亲和妻子均 病逝于天津,可以说津门是闽人严复的第二故乡。 一八九五年甲午战争中国战败,这加深了严复的苦闷心情以及对封建旧制度的 绝望,相继发表《论世变之亟》《救亡决论》等政治论文,为变法维新鼓吹与呐喊, 他的思想直接影响了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派人物。孙中山拜会严复时曾说“君为 思想家,鄙人乃实行家”。新民主主义时期的毛泽东评价严复是中国共产党出世以 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中国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 一八八零年严复应李鸿章邀请抵津就任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说来也巧,同年 十月,一个名叫李叔同的人诞生于天津,两位伟人以如此巧合而形成默契。 李叔同祖籍浙江,先祖落户津门成为富商。尽管李叔同不是闽人,他的人生历 程却将天津与福建联系起来。 我们纵览中国近代文化发展史,可以说津门乡贤李叔同是公认的通才和奇才, 他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他创作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 歌曲,至今不论男妇老幼皆为传唱,堪称旷世经典。他爱国的抱负和义举,更是贯 穿其一生。 年近不惑,李叔同大彻大悟,离开天津南下游历,于一九一八年农历七月十三 曰在虎跑定慧寺出家,取名演音,号弘一。从此,李叔同从才华绝世的博学先生转 为高僧大德弘一法师。 弘一法师闻名僧俗两界,他潜心修行,研修佛经,尤其对律宗的研究与弘扬, 做出非凡贡献。他为振兴律学,不畏艰难,潜心戒律,著书说法,实践躬行,受到 学界高度评价:“弘一大师的佛学思想体系,以华严为镜,四分律为行,导归净土 为果。他研究的是华严,修持弘扬的是律行,崇信的是净土法门……” 出自津门的弘一法师不辞艰辛弘扬佛法,晚年走遍闽地。南安、厦门、福州、 泉州,都留下过他的足迹:在涌泉寺藏经阁发现《华严经疏论纂要》,叹为稀有不 胜欣喜,发愿刊印:在妙释寺开讲《改过经验谈》:在万寿岩开讲《随机羯摩》和 《阿弥陀经》:在承天寺开讲《常随佛学》和《律学要略》:在开元寺开讲《一梦 漫言》并圈点《南山律钞记》…… 一九四二年,六十三岁的弘一法师赴灵瑞山讲经,提出三约:一不迎,二不送, 三不请斋。讲经后返回泉州开元寺,移居温陵养老院。十月十三日晚间弘一法师往 生。西逝前三天,他写下“悲欣交集”四字,交给妙莲法师,也将他的最后哲思留 给人间。 泉州是法师圆寂之地,得高僧舍利子一千八百颗,今此处存半数可谓佛光普照, 遗福后人。泉州也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海上丝绸之路重要起点。千百年间, 这里帆樯如云,商旅竞发,堪称“东方第一大港”。时光流转,延续当代,前年泉 州还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东亚文化之都”。此行采风来到泉州,一路阅读蔚 蓝色历史,大开眼界,增长见识,很有收获。 历史名城泉州古称刺桐,以文化厚重闻世,宋元时期便成为世界贸易大港,随 着商贸往来,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景教……多种宗教和宗教流派在这里汇集, 印度文化、波斯文化、阿拉伯文化、欧洲文化……多元文化在这里交融,久而久之 积淀出丰富多彩的文化土壤,也形成泉州兼收并蓄、宽广包容的文化胸怀。 拜谒泉州开元寺,这座始建于唐代的名刹是福建省内规模最大的佛教寺院之一。 又一则美丽的民间传说告诉我们这座寺院的来历:泉州有黄姓巨富梦见桑树生出莲 花,便舍弃桑园建立寺院并取名莲花寺,唐开元二十六年更名开元寺。桑树竟然生 出莲花,说是梦境其实透露着泉州对蔚蓝文化的想象力,也展现着泉州对佛教信仰 的虔诚心。 泉州文化的多元性,同样在伊斯兰教的清净寺得以充分体现。始建于北宋年间 的这座清真寺遗迹,阿拉伯文叫“艾苏哈卜大清真寺”,望月台、宣礼塔、洗心亭、 讲经堂……明万历年间泉州发生八级大地震,这些充满古阿拉伯伊斯兰风格的建筑 震毁不存,然而漫步寺院足以令我们想象到当年外来宗教在泉州的传播与扎根。泉 州与阿拉伯世界的交往历史可以追溯到唐代,那时候泉州是真正的国际大都会。举 凡国际大都会,必然有宽广的文化胸怀与包容的文化心理。泉州是当时大都会的样 板。 过午登临泉州清源山,此山同样包容着多种宗教文化,弘一法师舍利塔便坐落 其间,还有弥陀岩、瑞像岩,皆为依傍石壁而雕凿的浮雕。 清源山很大。我们只拜访了老君岩。一尊巨大石像背倚青山端坐草坪间,这正 是道教始祖老子雕像。仰望先哲,耳畔不由响起深奥的《道德经》“道可道,非常 道”“大曰逝,逝日远,远曰反”这些自幼可以背诵的名句,它包含着极其深刻的 哲理,不是人尽皆解的。清源山的小草似乎告诉我们,无论佛教还是道教,这座清 源山贮满精神宝藏,它唤醒我们探索世界终极真相与人类未来出路的意识,鼓励我 们走向丰沛,走向深厚的地方,从而接近真理。 我们乘车来到噚埔村,走进泉州村民的日常生活。蜉埔村坐落在泉州湾,临海, 属于泉州的丰泽区。 噚埔村的“蚵壳厝”,就是用蚵壳建造的民居。一面面蚵壳砌成墙壁,远看酷 似抽象派油画,显得噚埔村别有风貌。我发现,这种砌墙用的是大蚵壳,村里妇女 正在收拾的蚵壳则很小。原来,这里面蕴藏着又一个蔚蓝色的故事。 自唐宋代以来,泉州便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港口,满载丝绸与瓷器的商船 从噚埔港起航,前往南洋、印度及非洲贸易。返航时形成空船便以当地蚵壳压舱, 以利航行。这些来自异国他乡的大蚵壳卸在噚埔海边成为弃物,当地先民废物利用, 开始以大蚵壳建造房屋,这便是噚埔村的“蚵壳厝”。 一座座“蚵壳厝”,见证着“海丝”的历史,成为泉州沿海风格独特的民居。 我们走进“蚵壳厝”参观,听着悠美的南音,仿佛嗅到历史气息,仿佛看到蔚蓝色 海洋。 站在泉州后渚港马可·波罗出航的地方,一座石碑矗立岸边,显现着磐石的静 默。古老的泉州身居何处,在我们眼前还是在我们身后?放眼远方,海天蔚蓝,浑 然不可分也。古老的泉州在历史里,也在未来里。 因为,历史是青铜色的,而未来则是蔚蓝色的。泉州,一派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