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泉州了,回故乡的感觉,首先是听觉的,耳朵灌进了久违的乡音。 回到家乡,得到抚慰的,是视觉。蓝天白云下,红砖、红墙和浓绿的树冠对比 鲜明,合欢花、三角梅、刺桐花、凤凰花、凌霄花、月季花……将殷红、朱红、紫 红、橙红、粉红、玫红,毫不吝啬地泼洒得到处都是,像久别重逢、掏心掏肺的热 情。 然后是味觉。蚵仔煎、鸡卷、面线糊、肉粽、绿豆饼、贡糖,各种蟹,各种鱼, 各种蛤,各种螺,还有各种糕点,其中还有我最爱的碗糕。 听觉、视觉、味觉被抚慰的全过程,心理的满足也伴随始终,但心理更主要的 满足来自与亲人的见面。家族的全盛期大概是在上世纪的八九十年代吧,之后,长 辈们渐渐衰老了,平辈们出国走了好几家,再后来,回家一次黯然一次。上次回来, 还住在二姨家呢,这次已经见不到二姨了;上次回来,二姨虽然走了,至少大姨还 在,这次连大姨也不在了。这是时光,这位公正的主宰,馈赠我无数宝物、无数美 好,也淡然地剥夺了曾经有过的许多欢乐和温暖。 生活在泉州和上海,说起来都是在海边,但其实生活里很少感觉到海的存在, 一方面不是随时看得见海,另一方面是即使看到了,那个颜色也和心目中的蔚蓝相 去太远,以至于从未发出任何赞叹。黄浊的、不能让人赞叹的海,还算是海吗?因 此,我这个理论上在海边长大、在海边生活的人,对大海怀着永远的乡愁。 虽然生在泉州,小时候,我并不知道泉州曾经的繁华和荣光,即使在长辈们的 口中也很少听说。我们听说最多的是南洋“番客”,是“对台前线”。这不能怪长 辈们,因为,泉州港的湮没和暗淡,甚至早在他们出生之前。说起泉州,大家的第 一反应总是:泉州很小。然后了解一点历史的人会说:是个文化古城。泉州只是个 小小的古城,不再是一个巨大之城、繁华之城、光明之城、梦想之城。在那个“古” 字里面包含的开放和自由、荣耀和辉煌,都像南洋香料的袅袅香烟和美妙气息,在 遥远的时空中飘散了。一切沉寂了,却连足够的叹息都没有换来,这才是真正的凄 凉。“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对家乡的历史,有多少人真正清楚?对自己生 命的源头,有多少人真正了然于心? 这次采风,我的心情和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好像面对一个祖先留下的洞窟,热 切盼望又不无忐忑,用海上丝绸之路的钥匙,开启洞窟之门,我们走了进去,面对 无数宝藏,目瞪口呆,目眩神迷。 在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看到的外形似乌的船,是在别处从未见过的,这些造 型奇异的船默默验证着历史上关于福建人的记载:“……处溪谷之间,篁竹之中, 习于水斗,便于用舟”(《汉书》)“(闽越人)水行而山处,以船为车。以楫为 马。往若飘风,去则难从。”(《越绝书》) 以船为车,以海为路,在海上自如往来,带来了生活方式的改变。考古发现, 在秦汉时期,福建已经使用燃烧香料木的香薰了,而这些香料木,正是从东南亚、 南亚诸国舶来的。舶来品,“舶”,航海大船也,一个舶字,明白无疑地告诉我们 :进口货,最早都是从海路上来的。 “云山百越路,市井十洲人。执玉来朝远,还珠入贡频。”(唐·包何《送泉 州李使君之任》)“秋来海有幽都雁,船到城添外国人。”(唐·薛能诗)唐朝不 愧叫作“盛唐”,民族交融带来的健旺血气、泱泱大国的自信心态,使得中国真正 是个开放、自由而强盛的国度。在唐朝,今天被称之为“小小的”的泉州,成为中 国四大对外贸易港之一。五代时留从效扩泉州城,“重加版筑,旁植刺桐环绕”, 俏丽浓妍的刺桐花从此在泉州处处盛开,泉州“刺桐为城”,泉州港也以“刺桐” 的音译“Zaitun”闻名海外。 北宋初年,泉州已经是全国三大海港之一了,到中期,成为仅次于广州的第二 大港,北宋末年南宋初年,已经和广州并驾齐驱。元代,“刺桐港是世界最大的海 港”(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图泰语),被誉为“东方第一大港”,与埃及的亚历 山大港齐名。 当地造船业发达。闽越人自古善造船,而且在原料方面也占尽地利——“南方 木性与水相宜,故海舟以福建为上,广东、西船次之,温、明船又次之。”(宋· 吕颐浩《忠穆集》卷二《论舟楫之利》)宋元时代,泉州造船业空前兴盛,《太平 寰宇记》甚至将“海舶”列入泉州特产,可见其盛况。海船作为一个地方的特产, 实在超乎想象。我的脑海里,在牡蛎干、紫菜和绿豆饼的队列后面,突然出现几艘 巨大的海船,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是,这种吃不进嘴、也送不了朋友的特产,本事 和名气都十分了得,而且是当时人人皆知的常识——“州南有海浩无穷,每岁造舟 通异域。”(宋·谢履《泉南歌》) 这两句诗,现在就镌刻在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刚进门的柱子上。就在那里, 我第一次和那艘著名的南宋古船相逢。在浅蓝色池子内,七百多年前的古船静默矗 立,气势慑人,似乎在等待船长的一声呼唤,船员们就马上起铁锚、扬篾帆,就可 以乘风破浪、驶向远海。一个对泉州的历史始终缺乏实感的泉州人,实在很难用语 言描摹那一刻的心理感受,好像过去的整个刺桐港,连在梦里也不曾出现的古泉州, 突然从水底浮了出来,飞升起来,出现在我面前,活生生的,气势磅礴。 这艘古沉船残长二十四点二米,残宽九点一五米,复原后长三十四米、宽十一 米,载重二百余吨——这在当时不算特别大的,大概只能算中等,但已经相当于唐 代陆上丝绸之路七百头骆驼的总运量了。 看完大小,再看船形,这是一艘首部尖、尾部宽、船身扁阔、船底削尖,呈 “V ”字形的海船。这就是当时代表世界造船最高水平的福船的典型。这种“上平 如衡,下侧如刃”的船形设计,兼顾了稳定性、快速性、耐波性和加工工艺等多项 性能。更令人惊叹的是,这艘古船采取水密隔舱技术,即用隔舱板将古船舱体分成 十三个独立舱区。远洋航行中,即使一两个舱区破损进水,也不会影响其他舱区。 后来这一技术被马可·波罗介绍到西方,水密隔舱技术逐渐被世界各国的造船界普 遍采用。 船舱里发现的各种香料,令人惊叹它们已经在水底沉睡了几百年,依然安然无 恙,而当时船上的人估计大多未能从那场海难中逃脱。人的生命,远远比没有灵性 的货物脆弱,思之令人悲凄。但那些造船的人、行船的人,他们的智慧和勇气,依 然通过古船传递到了今天。 小时候,我们在开元寺跑出跑进,没有在意大雄宝殿两侧的那副对联:“此地 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现在想来,“圣人”不仅仅指那些大儒名士、得道高 僧,也应该包括各行各业的手工匠人,和这样航海的商人和船员。他们也许迫于生 计,也许心怀理想,但无论如何,他们的奋斗精神、惊人毅力和过人技艺,已经使 他们超凡入圣。正是他们,使泉州港成为海上丝绸之路最重要的起点,也是这条美 丽航线上最光彩夺目的一颗明珠。 这个“满街都是圣人”的城市,这个海上丝绸之路的名港,在她的全盛期,和 近百个国家互通海上贸易,东至日本,南到南海诸国,西达波斯、阿拉伯、东非, 以我们的丝绸、瓷器、茶叶和各种日用品,去换回异域的香料、药物和珠宝。在海 上流动的不只是货物,还有文化和信仰。阿拉伯人以他们对海洋的热情纷纷来到中 国,带来了不同的宗教、文化和商业传统;中国沿海的人也纷纷下南洋,泉州因此 成为中国重要的侨乡和华人华侨主要祖籍地。这一点,我有深切的体会。几年前, 去东南亚,在菲律宾、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发现那里的华人作家主要都用闽南 话在交流。我忍不住也用家乡话和他们聊起来,结果,有一位当地的作家说:“你 确实是咱泉州人,你的泉州话是鲤城区口音的。”我惊喜地说:“是啊,我是东街 南俊巷的。”他缓缓地用无比地道的泉州话沉吟:“南俊巷,对,在承天巷边上。” 那些敢于冒海禁闯天下的平民百姓,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借着季风,乘着洋流, 按照梦的指引或者神的启示,沿着海上丝绸之路播撒出去,在远处的岸上扎根,抽 枝散叶。 多少福建人,多少泉州人,都深深受惠于这条海上之路,这条祖先开辟、船过 无痕的路,这条用生命、胆气、勇气、智慧开拓出来的路。 泉州港由盛转衰,往昔的繁华有如一梦。明清几次有限的开禁都是消极的权宜 之计,声名赫赫的郑和下西洋,实质上和过去的开放通商、自由贸易大异其旨,只 是朝贡性质的航海行为,那显赫的船队和隆重的仪仗、典礼,都不过是讨皇上一个 人的欢心罢了,和沿海老百姓的生活都没有什么关系。民间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 郑和下西洋,其实是带着到海外搜寻建文帝的秘密使命。这也许是普通民众不理解 郑和为什么下西洋的影射。 泉州港黯然失色,中国对蓝色的海洋关上了大门。当西方已经进入政治、军事、 商业合一的大航海时代,持续海禁和与大航海时代背道而驰的中国,不但失去了曾 经的优势,而且退出了海洋竞争。其实不用等到甲午海战,不用等到北洋水师的覆 灭,我们早就输了,而且是不战而败,因为我们在一场不能不面对的竞争中,竟然 ——退出了。一直都说近代中国积贫积弱,“积”者,渐变而成也,闭关锁国,就 是历史上那个不幸的转折,海禁开始,就是“贫”“弱”的开始,越贫弱,越排外, 越自我禁锢。可悲的是,这个开始键,是由我们自己按下的。 马可·波罗起航处,如今只见碑铭,不见一艘船,更没有万商如云、货物如山, 此时仅见海水滔滔,海风掠过,只添几许荒凉。泉州港的没落,是多么彻底,以至 于“Zaitun”在西方已经成了未知之地,就连它究竟在中国何处都争论不休,直到 二十世纪才由日本学者桑原骘藏重新考证出来。一九二六年,中外学者组团来到泉 州考古调查,惊叹不已,泉州在世界学术界重见天日。一九九一年,联合国教科文 组织派出的海上丝绸之路考察队来到泉州,认定泉州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由此 也认定中国是世界海洋文化的发祥地之一。这些认可,在一个泉州人听来,竟如同 晚年驻锡泉州开元寺的弘一法师的著名遗言一样:悲欣交集。 当年,泉州城、刺桐港,并不需要任何认定。她的美丽、富庶、繁华、自由, 她的华洋共处、文化交融、各得其所的宏大气魄,足以证明她自己。外国人居住泉 州,保持着各自的生活习惯和宗教习惯,也影响了泉州的文化氛围和人文性格。在 泉州城里,生活安逸富足,环境美丽舒适,人们各信其信,各行其道,这是一座开 放之城、自由之城、光明之城、梦幻之城。 泉州的人文性格是深受海洋文明影响的。相比于占据中国主流的黄土文化的安 土重迁,追求安定,以农为本,重义轻利,重儒轻商,海洋文化是蓝色的:敢于冒 险,积极进取,乐观勇敢,勇于拼搏,重儒亦重商,有良好的商业头脑和讲信义的 经商传统。 万历《泉州府志·风俗》中云:“濒海之民,多以鱼盐为业,而射赢牟息,转 贾四方……出没于雾涛风浪中,习而安之,不惧也。”这就是海洋性格和海洋文明 带来的生活方式。 海洋是美丽的,无边无际的,海洋性格是心胸开阔的,自由奔放的,积极进取 的,敢为人先的。大海无言,有如忍耐;大海依旧蔚蓝,正如希望永恒。“海上丝 绸之路”这个词字字千钧,不是轻易可以重提的:祖先注视着我们,明天注视着今 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