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三三零年,即元明宗至顺元年,江西商人王大渊收拾好行囊,从泉州港踏上 一艘远洋商船,开始了茫茫海上之旅。这一年,他年方二十。此次航行,他途经海 南岛、占城、马六甲、爪哇、苏门答腊、缅甸、印度、波斯、阿拉伯、埃及,又横 渡地中海到非洲的摩洛哥再回到埃及,出红海到索马里、莫桑比克,更横渡印度洋 回到斯里兰卡、苏门答腊、爪哇、澳洲,再从澳洲到加里曼丹岛,最后经菲律宾群 岛,回到泉州。这次漫漫海上之行横渡了太平洋、印度洋,历时四年。回到泉州后 仅三载,即一三三七年,他又扬帆出海了。这次仍从泉州出发,游历了南洋群岛、 阿拉伯海、波斯湾、红海、地中海、莫桑比克海峡和澳洲各地,于一三三九年返回 泉州。王大渊后来著有《岛夷志略》,我无缘读此奇书,不晓得他在书中记载了如 何的逸闻轶事、百地风物。在异国他乡,在陌生之地,是否有爱情降临其身?而在 烟波浩渺的旅途中,他是否遭遇过海啸、海盗及其他吊诡的生死场?无数个月华盖 碧海之夜,他是否曾独自躺在甲板上,听那船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观那头顶苍穹 里,稀疏星斗被海水一颗颗渐次湮灭? 一二八九年,伊尔汗国国王阿鲁浑的元妃去世,他派兀鲁斛等使臣来元朝求婚。 忽必烈选定阔阔真为元室公主,由使臣、马可·波罗及其父亲和叔父护送,于一二 九一年春乘十四艘四桅十二帆的巨船,从泉州起航,经苏门答腊、印度等地到达波 斯(李玉昆《泉州古代海外交通史》)。在这件和亲的历史事件中,意大利人马可 ·波罗充当了重要角色。这个传说中的欧洲人十七岁时,就随父亲和叔父携罗马教 皇的复信和礼品向东方进发。他们的征途原本预计走海路,未料遭遇悍盗,只好改 走陆路。这是条让最有雄心的旅行家也望而却步的路:他们从霍尔木兹向东,越过 荒凉的伊朗沙漠,跨过险峻荒寒的帕米尔高原,一路跋山涉水,摆脱了疾病之困, 躲开了强盗之祸,至新疆,穿过塔克拉玛干沙漠,来到敦煌,再经玉门关穿河西走 廊,于一二七五年夏抵达元大都。大汗非常赏识马可·波罗,留他在元朝当官任职。 那时他可能未曾想到,十六年后,他会从泉州出发,开始他梦想中真正的海上之旅。 那么,从泉州登船离港时,如何的忧伤侵袭了他?在甲板上回望泉州城时,是否有 泪水夺眶而出?要知道,他当时已向大汗表明心意:安全护送公主到波斯后,将直 接回故乡意大利,他在中国待得太久了。所以说这场离别是双重的:它既属于阔阔 真公主,也属于异乡人马可·波罗。它既喜气喧闹,命里注定携带着宏大夙愿的使 命,亦是孤冷清寂,命里注定回旋着一位白肤旅人的浩叹之声。 而多年之后,一四一七年,明永乐十五年,第五次下西洋的伊斯兰教教徒郑和 途经泉州时,曾前往灵山圣墓朝谒,祈求真主赐福庇护船队安全抵达忽里模子。据 说尚存于圣墓廊间的一方行香碑,即为当时泉州镇抚蒲和日为郑和朝圣行香所立的 碑刻。这个一生与海洋连接在一起、与传说连接在一起、与使命连接在一起的伟大 航海家,用巨轮和海水书写了无数诗篇。美国学者詹姆斯·赫西昂谈到郑和下西洋 之行时,曾感叹地说:“由于缺乏一种更好的词汇,我只能称之为真善美。”郑和 第三次下西洋时路经锡兰(今斯里兰卡),为修友好,曾礼其佛寺,“总计布施锡 兰山立神等寺供养;金一千钱,银五千钱,各色锭丝五十匹,织金锭丝宝幡四对, 古香炉五对,香油两千五百斤。”(见《郑和在锡兰所立碑》)成化年间,锡兰王 子奉命来泉州居住。在踏上异国城郭之时,这位南太平洋岛国的王子,可曾回首碧 海波涛,对故国做最后的凝望和怀想? 不得不承认,作为海上丝绸之路重要起点的泉州,似乎蕴藏着不尽传奇。这些 传奇从海上来,又从海上随风吹到更邈远之地。据史书记载,早在宋代,来泉州的 海上商客便蔚为奇观。那时,宋人称之为“番商”。这些“番商”或杂处民间,或 列居城南。《方舆胜览》云:泉州“土产番货。诸番有黑白两种,皆居泉州,号番 人巷,每岁以大舶浮海往来,致象犀、玳瑁、珠玑、玛瑙、异香、胡椒之属”。为 了解决这些“番商”的孩子入学教育问题,当时的政府还专门设立了“番学”,相 类于如今的国际教育学校吧?而欧洲人也在南宋时期就来过泉州,《光明之城》作 者意大利安科拉人雅各,于南宋末年来泉州经商时,见到许多欧洲同乡。他为何把 泉州称为“光明之城”?因为泉州的夜晚被无数灯火辉映得如同白昼。我们可以想 象当时的场景:无论是商贾、文人、贵族、平民、妓女,还是黄种人、白种人、黑 人、混血儿这些各个阶层、不同种族的人在泉州的灯火通明之处经商买卖、饮酒作 乐,该是一幅如何壮观奇异的场景?他们说着汉语、说着日语、说着意大利语、说 着阿拉伯语、说着印度语甚至说着埃及语,这些语言在八百年之前一个叫作泉州的 城市的夜空汇聚纠缠,印证着人类最坦诚的交流。 当时各种宗教的交流融合、和睦相宜更是让人惊诧。北宋年间,阿拉伯人就创 建了泉州涂门街清净寺。元朝时,来泉州传教的方济各会刺桐主教有哲拉德、裴莱 格林等人,而亚美尼亚妇人竟然在泉州修建了天主教堂。多么不可思议!修建于唐 代垂拱二年(公元六八六年)的开元寺(朱熹曾在此寺中撰词“此地古称佛国,满 街都是圣人”),其中有一座大雄宝殿,殿内两排石柱和桁梁结合处的华拱上有二 十四尊木雕飞天乐伎。这二十四位仙女飘逸舒展,神态各异,最精妙之处,则是融 中国飞天、印度妙音鸟、欧洲安琪儿造型为一体。是的,在佛寺建筑中,出现了基 督教天使的影子,不可谓不奇。在参观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时,我们曾目睹过这 样的碑石:碑的中间为十字架,然后是两位飞天守护两旁,顶部则是伊斯兰教建筑 中最常见的穹顶。可以说,一块碑石,融合了基督教、佛教和伊斯兰教。这些出土 的碑石大都属于元朝,也就是说,在元朝,如今世界最大的三个宗教都在中国出现, 不但出现,而且相互交叉,相互影响,没有纷争角逐,而是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 寓你的奇观。如此看来,海上丝绸之路,不单单是条商贸之路,更是一条信仰交融 之路。这条路因为有了信念的交流,更显现出它的恩泽和光芒。 路经泉州的路口有那么刹那,我蓦然恍惚起来,八百年之前,在这条没有水泥 路、没有专卖店、没有豪华汽车、没有五星级酒店的街上,一定也有过许多精彩的 表演。不过,可能是汉族杂耍艺人在表演喷火魔术,或是吉卜赛人在表演读心术, 抑或是非洲人在跳“砍刀舞”,可谓夜饮鸣笳,华灯碍月,飞盖妨花。这些本邦或 异族之人,均踏足过海洋,或从海洋深处披荆斩棘而来。马可·波罗们,王大渊们, 郑和们,他们对海的向往,无非是对未知财富、未知荣誉和未知世界的向往。所以 异族人才会纷至沓来,本邦人才会绝尘而去。陆地上的路,是脚走出来的,海上的 路,是船走出来的。他们以船为脚,以桅为膊,在大海深处孑然孤行,为的只是梦 想中的美丽新世界。他们于苍茫大海之上航行,肯定祈盼着早日抵达海的尽头,看 到码头上停靠的船只,陆地上如织的行人。不过,那时的他们还不曾晓得,因为地 球是圆的,所以,海没有尽头。 不过他们肯定晓得,因为人心是暖的,所以,光明也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