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不论什么大事小情,只要盛行起来,连阿猫阿狗也介入, 如阿Q 那样高喊我要革命的热烈,放心吧,就会慢慢演变,就会彻底变质。 “钉梢”一事,民国以后,大都成为戏子坤角、妓女嫖客的游龙戏凤了。 小市民意识,其实就是某种意义的精神染缸,优雅的事物,高尚的境界,只要 泡进去一锅煮,也就必然统统成为粗鄙化和庸俗化的糊涂浆子。结果,风流和下流 混淆不分,“钉梢”与“盯骚”化为一谈,这最早的浪漫和诗意,便化为百分百的 低级趣味。 到鲁迅写这篇《唐朝的钉梢》的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钉梢”每况愈下,更是 不成气候,唱主角的,巳非当年的摩登少爷和摩登小姐,而是鲁迅笔下出现的,那 个毫不知耻地宣布“弗轧姘头,到上海来做啥呢”的“上海人叫娘姨,外国人叫阿 妈”的阿金了。于是,在马路上看到的男尾女随,死皮涎脸,勾搭不舍,打情骂俏 的场面,就尤加不堪入目了。 所以,鲁迅将张泌这首词,译成白话文,便带有三十年代的市民气息了: 夜赶洋车路上飞, 东风吹起印度绸衫子,显出腿儿肥。 乱丢俏眼笑迷迷。 难以扳谈有什么法子呢? 只能带着油腔滑调且钉梢, 好像听得骂道“杀千刀!” 这种以上海为发源地的,有着旖旎风光,有着,十足风情,令人遐思绮想的唐 朝“钉梢”,也如鲁迅当年跑到西安,再也找不到他心目中的唐朝天空那样,彻底 变质了。中国人,喜欢把事情搞到极致,一旦搞到极致,也就走到头了。官场如此, 文坛如此,大人物如此,小八腊子也如此。作家,诗人,过去的,现在的,谁也不 能例外。 作这首吊膀子词的张泌,据近人李一氓氏的考证,不一定就是后来由南唐仕宋 的中书舍人。但他是五代的一位文人,确凿无疑。鲁迅由这首《浣溪沙》,以为唐 朝就有“钉梢”,显然是一个小小的笔误。 唐、五代词作为唐诗的余绪;经常是合二而一地加以考量的。无论如何,唐朝 的浪漫,体现在唐朝的四万多首诗上;同样,唐朝的诗,也十足表现出唐朝的三百 年浪漫。因此,后世很容易把五代诗歌的浪漫,算到唐朝头上。固然,没有浪漫, 不可能有诗,没有诗,也就谈不上浪漫。诗和浪漫,犹如一枚硬币的正反面。但是, 到了张泌这一代花间诗人,这种中国人的喜欢极端、喜欢绝对的形而上毛病,又浮 上台面,将浪漫推向了极致,除此以外别无长物,似乎从公元九O 七年到九六O 年 的半个世纪里,中国人只有情,只有爱,只有性,只有色,每个人都处于发情期、 求偶期,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这样,透过《花间集》,或是《尊前集》,我们还能嗅出一丝时代的气息吗? 除了“晚逐香车进凤城”的快乐外,文学所能表现的历史,便只好是空白了。 其实,那时中国人之苦难深重,之水深火热,在一部二十四史中,也是数得着的。 而发生在这一时期前后的人食人现象,则尤其骇人听闻,在世界史中也是极其罕见 的。就连非洲腹地、南洋群岛的吃人吃惯了的原始部落,那些首长大人,对我们一 向推崇的农民革命领袖黄巢,也望尘莫及。 据唐代张鸷的《朝野佥载》:“隋末荒乱,狂贼朱粲起于襄、邓间。岁饥,米 斛万钱,亦无得处,人民相食。粲乃驱男女小大仰一大铜钟,可二百石,煮人肉以 矮贼。生灵歼于此矣。” 而据《旧唐书》,黄巢“围陈郡三百日,关东仍岁无耕,人饿倚墙壁间,贼俘 人而食,日杀数千。贼有舂磨砦,为巨碓数百,生纳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其流 毒若是。”到底黄巢这座食人工厂,一共吃掉多少人,史无记载。但他“围陈州, 营于州北,立官室百司,为持久之计”。将“春磨砦”,发展成更大规模的“捣磨 寨”,数百(一说三千)巨碓,同时开工,成为供应军粮的人肉作坊,流水作业, 日夜不辍。将活生生的大批乡民,无论男女,不分老幼,悉数纳入巨春,顷刻磨成 肉糜。陈州四周的老百姓吃光了,扩大原料供应来源,“纵兵四掠,自河南许、汝、 唐、邓、孟、郑、汴、曹、徐、兖等数十州,咸被其毒。” 一个大好的中国,生是让这位食人狂,食得神州陆沉。降至五代不远,其余部 仍继续作恶。“贼首(秦宗权部),皆傈锐惨毒,所至屠残人物,燔烧郡邑。西至 关内,东极青、齐,南出江淮,北至卫滑,鱼烂鸟散,人烟断绝,荆榛蔽野。贼既 乏食,啖人为储,军士四出,则盐尸而从。”(《旧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