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非开普敦大学语言学教授戴维·卢里,是二OO三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J.M 库 切的长篇小说《耻》(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中的男主角。一翻开小说,我们就 看到卢里教授(他让人想到一个奔放的器官)正在妓女索拉娅“奢华与肉欲的绿洲” 上驰骋,就像周末例行的高尔夫球游戏一样,热情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种商人交换时 的冷漠、盘算和无聊。尽管卢里教授的肉体状态很“后现代”,但他的精神状态跟 加缪笔下的莫尔索差不多,还有一点索尔·贝娄笔下的赫索格的,影子。不同的是, 莫尔索和赫索格患上的是内部的“精神分裂症”,卢里患上的是外部的“身份分裂 症”。这一差别正是文学史中半个世纪的时光隧道,库切的写作穿越了它。 中译本前面有一篇译者序,认为这部小说的主题是“越界的代价”,卢里教授 于是就成了道德上的“反面人物”了,把这部小说解释得怪怪的。我的阅读感受与 所谓的“越界”恰恰相反,《耻》是一部关于“剥夺一维护一放弃”的悲剧,也可 以看作一种在“身份认同”渴求下“身份分裂”的悲剧。特别是在不同话语体系的 挤压下,这一“悲剧”变得那么隐晦而又暧昧。在行动之中,卢里教授一直在维护 某种东西,却处处遇到巨大的阻力,直到他变得一无所有。卢里的女儿露西一直试 图放弃某种东西,却处处受到伤害。这里没有丝毫“英雄遭遇”的色彩,而是一种 难以言说的无奈和荒诞。分析这种“剥夺一维护一放弃”的过程,比直接阐明“耻” 的所指,要更有意义。 当五十二岁的光棍卢里教授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残缺不全的 人。我也可以借用一个法学术语来形容他,是一个“人格减少”的人。按照西方古 老的法律,一个人的人格身份由三部分组成:第一是自由之身,而不是奴隶;第二 是城邦的市民,而不是异邦的流民;第三是家庭中的父亲或者丈夫。这三者有缺失, 谓之“人格减少”,三者全部没有了,就是“负人格”(参阅徐国栋《人身关系的 三维透视》)。卢里教授的经历就是一个变为“负人格”的经历。尽管他还是那位 生活在偏远乡村的女儿露西的父亲,但他已经丧失了丈夫的身份,独自一人如丧家 之犬。尽管他似乎还是一个自由之人,一个有职业的市民,但后来的情节发展,就 要将他剩余的两种身份完全剥夺。 事情是从家庭变故开始的。家庭变故是“现代性病变‘’中一个最复杂、最隐 秘的病灶。这个问题也曾经死死地纠缠着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氏在探讨十九世纪下 半叶俄罗斯现代化过程中的社会问题时,提出了”偶合家庭“的概念(他笔下的一 批问题少年,都出身于”偶合家庭“)。家庭都可以”偶合“(包括婚姻生活神圣 性的消失,性生活的混乱和随意,个人欲望膨胀的合理化),还有什么不能”偶合 “呢?情感、信仰、价值等等,都可以”偶合“,都可以变得像上超市购物一样轻 松随意。”偶合“的结果就是家庭身份的丧失,也就是公民人格的缺失。这是卢里 教授面临的第一次身份变异。变异造成了卢里教授的身份更改,由一个完整的”人 格身份“,蜕变成了单一的”肉体之身“,就像一个器官。 然而卢里教授并不这样看。他将自己的行为(比如离婚、嫖娼,比如诱奸自己 一位十八岁的学生梅拉妮)看作“自由选择”或“主体能力”的结果,是生命自身 的要求。按照现代西方的观念,所谓的自由人(生物学和社会学合而为一的概念) 身份,实际上是人格受到贬损的结果,也就是以放弃自由来换取自由,并接受社会 给定的自由界限。具有现代意识的卢里教授拒绝“放弃”,他用自由的理念维护自 己的自由选择,嘲弄大学的道德审查委员会。于是他就只能失去社会学意义上的一 部分身份。身份的改变正是“人格的减少”,也就是身份负值的增加。为了维护自 己的自由选择,卢里还决绝地放弃了大学教职,离开了那座城市。当他走在通往女 儿那个偏僻农场的路上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除了“自由”之外一无所有的人了。 为此,卢里脸上还一直挂着胜利者的微笑。因为他认定自己的尊严得到了维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