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露西是西方文明内部的异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厌倦了西方现代文明的西 方青年经常采用的反叛方法是自暴自弃(吸毒、滥交、施暴、天体营、摇滚、垮掉 等等)。他们就是要死在市场和中产阶级的家门口。这是一种自杀式的反叛。相比 之下,露西那种公社社团选择的方式,显得更理性、温和,但也更加决绝。他们的 方式就是“放弃”。露西放弃了城市居民的身份,放弃了中产阶级家庭;更重要的 是,她正在努力使自己放弃已有的知识和文化(西方教育中的“自由”观念和“人 格身份”),培养自己对土地和生物的情感。这是一位厌倦了自己文明传统的人的 自我救赎。 露西原有的身份已经分裂,在这一点上她跟父亲是一样的。但父亲采取的方法 是逃亡,是自我流放,是中年人低调的自暴自弃。但他内心依然在留恋原有的身份。 所以,卢里就是一个残缺的人。这种残缺是身份分裂带来的人格分裂症。露西所努 力做的,就是要通过建立一种新的身份,来抵抗身份分裂和人格分裂。最起码从 “主体”的角度看,露西的人格是完整的。露西试图通过主动选择来改变自己原有 的身份。这种自我救赎,可以说是真正的“灵魂深处闹革命”。她光着脚,穿着黑 人的衣服,指甲上沾满了泥土,种地,照料牲口,一切都做得小心翼翼。这是“自 我认同”。问题是黑人社区对她是否有身份上的认同感呢?这一直是个疑问。也就 是说,选择问题已经解决,但认同问题却一直悬而未决。 在日常生活中,冲突被掩盖了,身份问题被遮蔽了。而尖锐的冲突总是出现在 非常时刻,就在那一瞬间,它否定了一切貌似和谐的生活形式。露西的生活就是在 一瞬间被击碎的。社区里的三个黑人强奸了她,烧毁了牲口棚,抢走了卢里的汽车。 卢里是目击者,因此他决计要报警,却遭到了露西的极力阻止。卢里认为这是法律 问题,要用法律手段来解决。而露西则认为这是文化问题,只能用文化融合来解决。 卢里的一整套观念(人格受到侵犯、伤害,私人财产受了损失等等)在露西这里根 本不成立。卢里试图劝说露西离开这里,也遭到了拒绝。露西一直在放弃、放弃。 这种“放弃”就是她的选择,是一种柔软而又坚硬无比的东西。露西说:“我正在 走的路也许的确是危险丛生,可我如果现在就离开农场,我就是吃了败仗,就会一 辈子品尝这种失败的滋味。”(180 页) 露西的悲剧在于,放弃这一选择就意味着失败;但除了个人选择之外,她什么 也做不了。新的身份的建立和被认同,是一件跟她无关的事情。发放身份证的不是 露西,而是社区里的黑人。对于黑人来说,露西什么也不是,她是一个没有身份的 人。女性身份,母亲身份,社区“公民”身份,一项也没有。对付没有身份者(入 侵者)的惟一办法就是伤害。其实露西根本就不是同性恋者,她不过是在黑人女性 中寻求安全感。现在面对已经出现的“伤害”,父女俩的看法依然是南辕北辙。 她对父亲说:“戴维,难道这个问题就不能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了吗?……要是 这就是为了在这里呆下去的代价呢?也许他们就是这么想的;也许我也应该这样想。 他们觉得我欠了他们什么东西。他们觉得自己是讨债的,收税的……男人和性…… 是不是像杀人……他们要你做他们的奴隶。”(177 —178 页) 露西将异族男人的性暴力,作为仇恨的一种隐秘形式,于是黑人的强奸也就变 成了一种文化复仇。复仇是种族存留的基本方式之一,是一种生物本能。如果没有 这种本能,人类就堕落了(尼采)。正是这一点,使露西的“自我救赎”和“自我 认同”归于无效。因为露西身上始终带有强势文化残留的气息。特别是父亲来到农 场之后,这种气息更为浓烈。暴力迟早会出现,卢里教授的到来,不过是让文化复 仇(性暴力)提前到来。 露西的自我救赎,对现代文明身份的放弃,是一厢情愿的选择,其身份分裂症 并没有得到医治。而黑人社区文化自身也处于一种分裂状态。他们的文化价值(人 格身份)是古老的,他们的社会组织形式是现代西方制度。因此,复仇受到现代法 律制度的约束。在诸多的复仇方式中,两性的身体语言可能是成本最小的一种,所 以使用比较频繁。在任何一次公众暴力事件中,受伤害的首先是女性。这是女性身 份的悲剧。而露西却在继续放弃、放弃……甚至将抽象的女性身份放弃,变成一位 具体的母亲。在复仇者的土地上,她腹中孕育着复仇者的种子。种族血液混杂带来 的身份变乱,或许正是“救赎”所必须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