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凯尔泰斯的文字的确让人想起了他的同胞卡夫卡,其文字中透出一种“卡夫卡 气质”。但他们之间的差别无疑是巨大的。卡夫卡“属鼠”,他的惊恐和焦虑经验 与其说来自现实,不如说来自潜意识,其恐惧和焦虑是与生俱来的。卡夫卡的写作 仿佛人类文明屁股上一块刺眼的深蓝色胎记,既不可能重复,也无法模仿。作为一 位“寓言式”的作家,卡夫卡的作品就像一个巨大的“无主句”,或者是说没有 “主人公”的叙事。而凯尔泰斯的写作,是个人所经历过的创伤性打击的产物,是 一位十四岁少年在“奥斯维辛”恐吓下出现的冗长的噩梦。凯尔泰斯的写作,就像 文明皮肤上一个正在流血的伤口,它触手可摸,近在咫尺,永远也无法愈合。 所谓的“愈合”,就是用发亮的疤痕来掩盖受伤的真相。其实,“愈合的伤疤” 本身就是一个“谎言”,就像生活中无处不在的谎言一样。“愈合”,尽管不可能 完好如初,但它给了人们一个“完好如初”的假相;而生活的真相被一种宁静而光 洁的“薄膜”掩盖。疤痕既不是粗糙的皮肤,它没有毛孔;也不是流血的或溃烂的 肌肉,它有着死寂般的宁静。疤痕是一种介于皮肤与肌肉之间的奇怪状态。但是, 人们对此却习以为常,并将这种谎言般的生活视为常态。凯尔泰斯的写作,就是对 光洁的、塑料般的疤痕的拒绝,就是不断地把即将结痂的伤口挑破,露出流血的肌 肉。通过回忆,他一遍又一遍地在惊恐不安中重温生命的厄运,就像他不断地通过 写作记起了“自己”一样。不断地回忆,不断地写作,笔尖在疤痕上迟缓地游移, 并借此既抵御着人类的惰性,也培育着自己的绝对孤独。这或许就是一种真正的写 作状态。 也许正是有一种类似于“卡夫卡式的写作”的存在,才阻止了一种“伤口愈合” 的假相或者幻觉,最起码在写作中,或者说精神状态中阻止了这种幻觉。正像我前 面提到的,我并不认为凯尔泰斯是一位“卡夫卡式”的作家,就像我不认为他是一 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作家一样。凯尔泰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两位有着相同 遭遇和较为接近的文化背景的作家,在处理经验的方式上显得截然不同。在这里, 我先要站在今天的阅读角度,来苛求一下这位俄国十九世纪的伟大作家,给当代那 些盲目的、讨巧的模仿者泼点冷水。 同样面对过极权主义,同样面对过死刑,同样面对过苦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方式是不停地说,不停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就像一位“失禁”患者找不到厕所一 样。在描写苦役生活的《死屋手记》中,他第一次找到了宣泄的地方。那部小说就 像一个巨大的垃圾桶,里面装满了西伯利亚冻土的荒凉和寒冷、遥遥无期的劳役、 残酷的行刑、肮脏的澡塘、肮脏的小酒馆、腥臭的酒气、囚徒荒唐的言行……一切 都超出你的想象,一切都新奇无比,一切都闻所未闻。它因此而具备了新闻性,也 就是具有了消费性。沙皇宫廷多愁善感的贵妇人和公主们,听到陀氏朗诵自己小说 片断的时候,都伤心地哭了。他的长篇小说《白痴》中也有类似的场景,三位伯爵 小姐围着梅什金,不停地要求他讲述死刑现场的情景和面对绞刑架时的心理感受, 然后一惊一乍地呼叫:Oh!My- sodo按今天的说法,那三位伯爵小姐的行为,就是 一种寻求刺激式的“快感消费”,或者类似于“受虐一施虐”(“SM”)的时尚。 这正暴露了十九世纪作家写作中的一个“死穴”。于是,这种写作在今天新的阅读 者面前成了一种炫耀,炫耀经历,炫耀苦难,炫耀对苦难的表述能力。今天流行的 美国纪录片《生还者》,就是这种炫耀乃至伪造苦难场景的典型。这种带有宣泄性 的写作像“间歇泉”一样,常常有提前枯竭的危险。在宣泄了十几年之后,年过半 百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终于平静下来了,“癫痫症”也少见发作了。于是,在宁静中 他想到了上帝,不禁泪流满面,巨大的伤口仿佛愈合,剩下的问题由上帝去解决。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是,就不会出现帕斯捷尔纳克和索尔仁尼琴,也不会有凯尔泰 斯。 事实证明“愈合”是一种幻觉,集中营、流放、酷刑、死亡的阴影依然存在, 以各种不同的变形方式(审查、监视、跟踪、控制、撒谎、专制统治)存在。旧灾 难的炼狱已经摧毁,新灾难的炼狱正在另一个地方,以另一种形式悄悄生长。这个 问题已经远远超出了个人经验的范畴。凯尔泰斯之所以没有躺在“个人经验的功劳 簿”上陶醉不己,是因为他在四十年后的今天,发现了“奥斯维辛经验”的不同变 种,就像变异了的病毒一样在侵害人体。 “在四十年后的今天,另一个‘和平废墟’替代了当年的‘战争废墟’,人们 在当年‘战争废墟’的瓦砾场上,新建起一片‘和平废墟’。彻底的和平是早亡的 悬崖,地球被大气污染层笼罩着。所有的男女都浑身污垢、偷窃成性、玩世不恭、 飘忽不定。”(《侦探小说》) 正因为如此,凯尔泰斯的写作体现了应有的矜持和节制,体现了一种语言的道 德。他常常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为自己丧失了“语言表述的避难所”而焦虑不安。 但他无法喋喋不休,他不希望自己的生活经历变成一种“阅读消费”。他既不想转 述“生活经历”,甚至不想做所谓的“揭示生活”的工作,而是在吃力地寻找一个 “奥斯维辛”之后就消失了,至今依然不知所终的那个“自我”。凯尔泰斯说他已 经死过一次,所以他还活着。“从来不是为了揭示生活,仅仅是为了自己活下去”, 这就是他基本的写作伦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