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的父亲原来住在仓街,母亲住在和仓街相隔不远的大儒巷。母亲是当时大儒 巷里的美人,父亲成功地和她喜结连理,说明也有一定的过人之处吧。 父亲和母亲结婚以后,单独搬到西花桥巷去住,他们在那里生下了我,然后交 给仓街的祖父祖母带领。到我上小学的时候,再回西花桥巷,并在那/乙长大成人, 直到结婚。结婚以后,我就搬到桃花桥弄去住了。 从仓街到桃花桥弄,散步着走,半个小时的时间,而这几乎就是苏州旧城东西 走向的全部距离了。所以苏州旧城区的方圆不大,在这样相对不大的格局内,点缀 着百余座大大小小的园林,老古话说的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因此在好多人眼里,园 林仿佛后院。 落在仓街上的园林是藕园。 藕园距离我们家只是几十米,当时却没有对外开放,我们家附近还有一座兵营, 孩子们去兵营或者不远处的相门桥玩耍,所以我童年的时候不知道藕园。 认识藕园是后来的事,认识以后,觉得藕园真的不错,它不是最著名的园林, 而且蹲在小街小巷里,因此游客不多,另外的一点,就是藕园的“双照楼”是一个 很地道的茶室,有了闲下来的工夫,就去那儿喝茶了。 有一段时间,几乎是每天下午都去,带着一两册书,想到了翻几页,读不下去 就丢下来看看窗外面的风景,这真是一个松松散散和和气气的段落。 朋友有事情来找我,我说,我在藕园的双照楼,你过来吧。朋友来了以后说, 我又不要玩园林,我是来看你的呀,看你还要买门票,真是的。 这话听着很是别扭的,因为离藕园不多远的东园正好在举行一项大象或者熊猫 的展览。 没有多久,我的琐事多了起来,去藕园的次数也少了好些,但我的那一位朋友, 却成了那里的常客。他不带书本,去就是喝茶聊天,他在约朋友们去藕园的时候, 感觉藕园就是他们家的一个园子。 靠着西花桥巷的是狮子林和拙政园‘o 狮子林已经好些年没有去了,二十多年 吧。现在还是没有再去的打算,为什么呢,就因为小的时候,去的次数太多了,那 里的。一块一块大大小小的假山,仿佛就是我童年的伙伴。小学时的同学,现在难 遇到了,只是再说起来,总能记起名字和绰号。就这么回事。 翻《苏州园林》杂志,见到一段文字,说乾隆皇帝下江南,连着去了五回狮子 林,还觉得意犹未尽,就让人照着苏州的样子,在京城也造了一座。结果却在被英 法联军给活生生地烧毁了。二零零零年,苏州狮子林管理处北上寻访,在几堆乱石 的废墟中,意外地见到了当年乾隆所书的狮子林石刻。他们将石刻上的字拓下来, 复制在新落成的狮子林出口处坐北朝南的照墙上了。 我们家西花桥巷的房子还在,我也时常走动,有几次冒出来去狮子林看看的念 头,最后又自己作罢了。“相见亦无事,别来忽忆君”。这一种状态能说明我和狮 子林现在的关系。 不久以前,陪两位外地朋友玩拙政园。进了园子我真的有一点发愣了,这是我 们当年老玩的拙政园吗,当年的园子里,除了我们,还有就是几个很零碎的工作人 员,现在却是赶集一样的热闹。世界各地的游客,怀着对人类传统文明的崇敬和向 往之情,在园子里挤来挤去。其实这是一种最不好的玩法,但我却无法向他们说明 白,一是语言交流上的障碍,二是我要说清楚,还怕大家以为我在那儿小气呢。 我们往称不上景点的地方走,这是一个小天井,落在园林里,更加显得平常和 老实。这时候我的朋友说,看,枇杷。 是已经成熟了的枇杷,一粒一粒地结在枝上,真是十分动人。 这一棵枇杷与我的少年旧事有关。也是这个季节,枇杷也是这样的姿态在枝头 上结着,我和三两个同学经过这儿,我鬼使神差地过去摘了两粒枇杷。说不清是贪 嘴还是仅仅为了好玩,当初的心理活动,实在记不住了,只记得我在摘了枇杷回过 身来的时候,园林里的一位女工作人员正好立在我的面前。她收取了枇杷和戴在我 脖子上的红领巾。 女工作人员说,国家财产怎么可以随便破坏,红领巾没收,叫你家长来拿。 女工作人员又说,这些枇杷你看上去熟了,其实是不好吃的,吃到嘴里是很涩 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枇杷剥好了填进嘴里,咬了两下又吐出来,小声地自言自 语,真的很涩呀。 这件事情我以为所有人都不记得了,但在去年吃年夜饭的时候,我妹妹莫名其 妙地提了起来,这使我在广大家人面前很扫面子。 靠在桃花桥弄的园林是艺圃。 去艺圃的路在小街小巷里绕来绕去,这样的小街小巷,轿车也不太能通行,所 以游客不多。但这儿是居民比较密集的地区,大清早有不少早锻炼的老人。他们泡 一杯茶坐定了讲讲说说,然后去到园子里动动手脚,他们的每一天,是从艺圃开始 的。 全是普通的劳动群众,他们的年纪也不小了,甲老头在取笑乙老头的新衣服, 甲老头说,咦——,新衣服哎,穿给谁看的呀?乙老头有一些不好意思。另一位老 太太立即插上一句话,说甲老头欺负老实人。甲老头说,大家看看,大家看看,已 经开始帮腔了。 这时候我刚好坐在一边喝茶。艺圃的茶室是一排贴水的楼台,靠在窗口,你看 看鱼,鱼看看你,十分地惬意。但我也只是难得去一次,去艺圃时,我看到了将来 的自己。 我在记这些文字的时候,经常打开《平江图》的拓片,对照着从前的苏州,并 在当时或者后来建造园林的地方,标上记号。 《平江图》是南宋时画的,南宋绍定二年,一个明朗的早晨,郡守李寿朋召集 起他的同僚,召开会议。李寿朋说了一些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之类的开场白,就切入 了正题,这一个正题就是,画一幅苏州地图。 李寿朋的提议,是四书五经出身的同僚始料未及的,他们从来还没有过绘制地 图的意识,更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一时间大家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寿朋笑一笑说道,大家没有意见,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同僚们说,那,那我们应该从何处去入手呢? 李寿朋说,走,从“走”入手,走山山水水,走大街小巷。 李寿朋一行,开始了对苏州城进行着别致而细腻的观察,然后将观察到的东西, 惟妙惟肖地刻录在一块大石头上,于是,《平江图》诞生了。 《平江图》碑高2.84米,宽1.42米,碑的上端约四分之一处,是“平江图”三 个篆字和神态飞动的蛟龙图案,下面,就是宋代苏州城的全图。 历史学家顾顿刚看着平江图碑说道,街市的排列,水道的走向,主要建筑物的 分布,都一览无余。井然有序的街巷,与现在竟是大致相符。当时苏州市政,号称 天下第一,城区内外,不但河水错综,可供运输洗濯之用,而且用小石子铺砌街道, 即在下雨天,亦可不致湿脚,故有“雨天可穿红绣鞋”的说法。 图上的小巷小河,仿佛长在苏州大树上的枝桠,而园林,就是结在枝头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