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村庄背靠白鹿原北坡,遍布原坡的大大小小的沟梁奇形怪状。在一条阴沟里该 是最后一坨尚未化释的残雪下,有三两株露头的绿色,淡淡的绿,嫩嫩的黄,那是 茵陈,长高了就是蒿革,或卑称臭蒿子。嫩黄淡绿的茵陈,不在乎那一坨既残又脏 经年未化的雪,宣示了春天的气象。 桃花开了,原坡上和河川里,这儿那儿浮起一片一片粉红的似乎流动的云。杏 花接着开了,那儿这儿又变幻出似走似驻的粉白的云。泡桐花开了,无论大村小庄 都被骤然暴出的紫红的花帐笼罩起来了。洋槐花开的时候,首先闻到的是一种令人 总也忍不住深呼吸的香味,然后惊异庄前屋后和坡坎上已经敷了一层白雪似的脂粉。 小麦扬花时节,原坡和河川铺天盖地的青葱葱的麦子,把来自土地最诱人的香味, 释放到整个乡村的田野和村庄,灌进庄稼院的围墙和窗户。椿树的花儿在庞大的树 冠和浓密的枝叶里,只能看到绣成一团一串的粉黄,毫不起眼,几乎没有什么观赏 价值,然而香味却令人久久难以忘怀。中国槐大约是乡村树族中最晚开花的一家, 时令已进入伏天,燥热难耐的热浪里,闻一缕中国槐花的香气,顿然会使躁焦的心 绪沉静下来。从农历二月二龙抬头迎春花开伊始,直到大雪漫地,村庄、原坡和河 川里的花儿便接连开放,各种奇异的香味便一波迭过一波。且不说那些红的黄的白 的紫的各色野草的野花,以及秋来整个原坡都覆盖着的金黄灿亮的野菊。 五月是最好的时月,这当然是指景致。整个河川和原坡都被麦子的深绿装扮起 来,几乎看不到巴掌大一块裸露的土地。一夜之间,那令人沉迷的绿野变成满眼金 黄,如同一只魔掌在翻手之瞬间创造出来神奇。一年里最红火最繁忙的麦收开始了, 把从去年秋末以来的缓慢悠闲的乡村节奏骤然改变了。红苕是秋收的最后一料庄稼, 通常是待头一场浓霜降至,苕叶变黑之后才开挖。湿漉漉的新鲜泥土的垄畦里,排 列着一行行刚刚出土的红艳艳的红苕,常常使我的心发生悸动。被文人们称为弱柳 的叶子,居然在这河川里最后卸下盛装,居然是最耐得霜冷的树。柳叶由绿变青, 由青渐变浅黄,直到几番浓霜击打,通身变成灿灿金黄,张扬在河堤上河湾里,或 一片或一株,令人钦佩生命的顽强和生命的尊严。小雪从灰蒙蒙的天空飘下来时, 我在乡间感觉不到严冬的来临,却体味到一缕圣洁的温柔,本能地仰起脸来,让雪 片在脸颊上在鼻粱上在眼窝里飘落,融化,周围是雾霭迷茫的素净的田野。直到某 一日大雪降止,原坡和河川都变成一抹银白的时刻,我抑制不住某种神秘的诱惑, 在黎明的浅淡光色里走出门去,在连一只兽蹄鸟爪的痕迹也难觅踪的雪野里,踏出 一行脚印,听脚下的好雪发出铮铮铮的脆响。 我常常在上述这些情景里,由衷地咏叹,我原下的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