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漫长的夏天。 夜幕迟迟降下来。我在小院里支开躺椅,一杯茶或一瓶啤酒,自然不可或缺一 支烟。夜里依然有不泯的天光,也许是繁密的星星散发的。白鹿原刀裁一样的平顶 的轮廓,恰如一张简洁到只有深墨和淡墨的木刻画。我索性关掉屋子里所有的电灯, 感受天光和地脉的亲和,偶尔可以看到一缕鬼火飘飘忽忽掠过。 有细月或圆月的夜晚,那景象就迷人了。我坐在躺椅上,看圆圆的月亮浮到东 原头上,然后渐渐升高,平静地一步一步向我面前移来,幻如一个轻摇莲步的仙女, 再一步一步向原坡的西部挪步,直到消失在西边的屋脊背后。 某个晚上,瞅着月色下迷迷蒙蒙的原坡,我却替两千年前的刘邦操起闲心来。 他从鸿门宴上脱身以后,是抄哪条捷径便道逃回我眼前这个原上的营垒的?“沛公 军灞上”,灞上即指灞陵原。汉文帝就葬在白鹿原北坡坡畔,距我的村子不过十六 七里路。文帝陵史称灞陵,分明是依着灞水而命名。这个地处长安乐郊自周代就以 白鹿得名的原,渐渐被“灞陵原”、“灞陵”、“灞上”取代了。刘邦驻军在这个 原上,遥遥相对灞水北岸骊山脚下的鸿门,我的祖居的小村庄恰在当间。也许从那 个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宴会逃跑出来,在风高月黑的那个恐怖之夜,刘邦慌不择路 翻过骊山涉过灞河,从我的村头某家的猪圈旁爬上原坡直到原顶,才嘘出一口气来。 无论这逃跑如何狼狈,并不影响他后来打造汉家天下。 大唐诗人王昌龄,原为西安城里人,出道前隐居白鹿原上滋阳村,亦称芷阳村。 下原到灞河钓鱼,提镰在莱畦里割韭菜,与来访的文朋诗友饮酒赋诗,多以此原和 原下的灞水为叙事抒情的背景。我曾查阅资料,企图求证滋阳村村址,毫无踪影。 我在读到一本《历代诗人咏灞桥》的诗集时,大为惊讶,除了人皆共知的“年 年柳色,灞陵伤别”所指的灞桥、灞河这条水,白鹿(或灞陵)这道原,竟有数以 百计的诗圣诗王诗魁都留了绝唱和独唱。 宠辱忧欢不到情 任他朝市自营营 独寻秋景城东去 白鹿原头信马行 这是白居易的一首七绝,是诸多以此原和原下的灞水为题的诗作中的一首,是 最坦率的一首,也是最通俗易记的一首。一目了然可知白诗人在长安官场被蝇营狗 苟的龌龊惹烦了,闹得腻了,倒胃口了,想呕吐了,却终于说不出口呕不出喉,或 许是不屑于说或,吐,干脆骑马到白鹿原头逛去。 还有什么龌龊能淹没能污脏这个以白鹿命名的原呢?断定不会有。 我在这原下的祖屋生活了两年。自己烧水沏茶。把夫人在城里擀好切碎的面条 煮熟。夏日一把躺椅冬天一抱火炉。傍晚到灞河沙滩或原坡草地去散步。一觉睡到 自来醒。当然,每有一个短篇小说或一篇散文写成,那种愉悦,相信比白居易纵马 原上的心境差不了多少。正是原下这两年的日子,是近八年以来写作字数最多的年 份,且不说优劣。 我愈加固执一点,在原下进入写作,便进入我生命运动的最佳气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