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东普鲁士,1944年 那辆梅塞德斯—奔驰770 格罗斯旅行轿车超过4 吨重,配备了武器,看起来 像战车。但这辆七座轿车飘移在新积的雪地上如同幽灵,滑过一片死寂的玉米地, 熄灭的车前灯在月色的映照下反射出蓝光。 前方平缓山谷上有座农舍,不见灯火,轿车驶近,驾驶员轻轻踩下刹车。农 舍是低矮的卵石建筑,那辆车以步行的速度,猫抓老鼠般缓缓接近。 驾驶员眼带寒霜,若有所思地望向挡风玻璃之外。那屋宇似乎无人居住,但 他知道小心行得万年船。轿车凹凸有致的黑色钢铁车身已被匆匆用白色油漆涂过。 伊尔二代强击机[1]IL 2 Stormovic ,前苏联飞机,1941年批量生产,在二战 期间发挥了极大作用,被誉为“飞行的坦克”。[1] 在空中翱翔,如同愤怒的苍 鹰,但轿车隐身在潦草的伪装之下,躲过它们的搜猎;然而夜叉似的俄国侦察队 在雪地上扫荡,这辆奔驰很难从他们眼下溜之大吉。战车车身已经被来复枪射了 十来个弹印。 于是他等着。 这辆四门轿车宽敞的后座上躺着个男人,他感到车在减速,坐起身来,眨巴 着眼睛,让自己清醒一些。 “怎么回事?”他用略带匈牙利腔调的德语问道。因为睡意未消,他的声音 有些模糊。 驾驶员让他的乘客安静下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 一声枪响敲碎了深夜冰冷的寂静。 驾驶员踩下刹车板,庞然大物般的汽车嘶嘶朝前滑去,在距离农舍约50码的 地方停住。他关掉引擎,从前座抓起那把9 毫米鲁格手枪。这时有个魁梧的人形 身着橄榄绿军装,头戴皮帽,摇摇晃晃地从那农舍的前门走出来,他双手死死握 住鲁格的枪柄。 那士兵抓着自己的手臂,像一头被蜜蜂叮咬过的公牛那样咆哮着。 “该死的法西斯贱货!”他不停地大声咒骂着,嘶哑的声音透露出疼痛和狂 躁。 数分钟前,这个俄国兵破门而入。住在农舍的夫妇躲进暗间,盖着毛毯,像 怕黑的孩子那样浑身哆嗦。他射了丈夫一颗子弹,把注意力转移到那女人身上。 她飞身跑进那狭窄的厨房。 他从肩膀卸下武器,十指蠢蠢欲动,低声哼道: “Frau,komm”(“美女, 过来。”)这正是强奸的前奏。 那士兵喝多了伏特加,头脑不清,并没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农夫的妻子不 像他以前奸杀的女人那样,苦苦哀求,或者放声大哭。她双眼狠狠地盯着他,从 身后挥出一柄砍刀,朝他脸上劈去。借着弥漫过窗户的月色,他看见一道钢光, 于是伸出左臂防护自己,但刀锋相当锐利,刺穿了衣袖,在他小臂拉出一道伤口。 他另外一只手猛然挥出,将那女人击倒在地。即使如此,那女人仍挥舞着砍刀。 他怒不可遏,抓起苏达列夫冲锋枪,朝她身上一阵狂射。 他站在农舍外面,检查自己的伤口。刀痕不深,流出的血一点点滴下来。他 从口袋里掏出一瓶家酿的伏特加,一饮而尽。火辣辣的液体流进他的喉咙,收到 灵丹妙药的功效,有助于缓解他手臂的剧痛。他将空瓶子丢在雪地上,用手套背 擦擦嘴巴,前往寻找他的同志。他打算大吹牛皮,说伤口是与一帮法西斯分子战 斗造成的。 士兵在雪中跋涉了几步,灵敏的耳朵听到发动机冷却的嘀嘀声,于是停下来。 他斜眼看到在月光的阴影之下,有一大片灰色的东西,看不清是什么。他那张土 里土气的大脸掠过一丝怀疑,皱了皱眉,从肩膀取下冲锋枪,瞄准那个模糊的目 标,手指紧扣在扳机上。 四盏车前灯亮起。强劲的串联式八缸发动机充满活力地轰鸣着,轿车向前冲 去,车尾在雪地上做了个鱼尾摆。俄国人试图避开猛然前来的汽车。汽车的前保 险杠撞上他的大腿,将他撞飞到路边去。 车滑行一阵停了,驾驶员打开车门,走了下来。那高个子男人踩着积雪,黑 色的皮大衣轻轻拍打着他的大腿,走向士兵身旁。这个男人脸很长,下巴较宽。 虽说气温在冰点之下,他仍露出一头金黄色的短发。 他在伤者旁边蹲下身。 “你受伤了吗,同志?”他用俄语说。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医生对待患 者那种超脱的同情。 士兵呻吟着。他对自己的霉运简直难以置信。先是被那个德国贱货用刀割伤, 现在又这样。 他嘴唇沾满唾液,破口大骂: “操你妈,我当然受伤了。” 高个子男人点了一支香烟,放在俄国人嘴唇间。“农舍里有什么人吗?” 士兵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将其从鼻孔喷出来。他认为这陌生人是军队里那 些像跳蚤一样烦人的政治教官。 “两个法西斯分子。”俄国人说,“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陌生人走进农舍,顷刻又出来。 他又在士兵身旁蹲下,问道: “怎么回事?” “我射死那个男的。那个法西斯贱货用刀对付我。” “干得好。”他拍拍俄国士兵的肩膀, “你一个人在这儿?” 士兵像狗看见骨头那样吠道: “我可不会让别人享用我的战利品或女人。” “你是哪个部队的?” “加列采斯基[1]Galitsky ,K N ,苏联红军将领,1944年10月底率军 攻陷德国东部防线。1973年出版回忆录годысуровыхиспытан ий 1941 —1944(《艰难岁月的经验教训:1941—1944》),披露前苏联东部 战线内幕。[1] 将军的第十一卫兵队。”士兵自豪地回答。 “你参加了前线血洗内默斯多夫的战斗吗?” 士兵露出肮脏的牙齿。“我们将那些法西斯分子赶到他们的畜栏去,有男的, 有女的,有小孩。你应该听到那些法西斯狗求饶的喊叫。” 高个子点点头。“干得好。我可以带你去找你的同志。他们在哪儿?” “附近。正在准备朝西推进。” 高个子望着远处一片树林。庞大的T 34战斗坦克轰鸣,如同远方的惊雷。 “德国人在哪儿呢?” “那些猪正在没命地奔逃呢。”士兵朝香烟吹了一口气,“祖国俄罗斯万岁!” “说得对,”高个子说, “祖国俄罗斯万岁。”他把手伸进大衣,掏出那把 鲁格手枪,将枪口对准士兵的太阳穴, “Auf Wiedersehen[2]德语:再见。[2] , 同志。” 手枪响了一声。陌生人将冒烟的枪支插回枪套,朝轿车走去。他走到车轮后 面,这时,后座那个乘客发出嘶哑的叫喊: “你杀了那个士兵,居然不动声色!” 那男人年届而立与不惑之间,头发黝黑,棱角分明的脸庞像演员般英俊。薄 薄的嘴唇上留着一撇小胡子。他灰色的双眼毫不掩饰地表达出愤懑。 “我不过是又帮助一个伊凡[1]Ivan ,俄国常见人名,用以泛指俄国人。[1] 献出生命,给祖国俄罗斯增添光彩罢了。”驾驶员用德语说。 “这是战争,我知道,”乘客带着激动的情绪,严厉地说,“但就算这样, 你也得承认俄国人也是人,跟我们一样。” “我承认,高华斯教授。我们非常相似。我们曾对他们的人民犯下罄竹难书 的罪行,现在他们开始复仇了。”他描述内默斯多夫大屠杀的恐怖情景。 “我为那些平民百姓感到难过,”高华斯声音缓和了,说,“但实际上,俄 国人像畜生那样为非作歹,不代表世界其他地方必须凶残无行。” 驾驶员重重叹了一口气。“越过山脊,便是前线。”他说,“欢迎你去跟那 些俄国朋友探讨人性本善的问题,我不会阻拦你。” 教授的身体像牡蛎那样缩了回去。 驾驶员瞟了一眼后视镜,自行笑了起来。 “明智的决定。”他弯下身子,挡住寒风,划了火柴,点燃一根香烟, “我 来告诉你战况吧。红军已经跨过边境,像迷雾那样吹过德国前线。几乎所有住在 这可爱乡村的居民都抛弃家园,亡命奔逃。我们骁勇的军队在撤退的时候负责殿 后。俄国军队的人数和装备十倍于我们,他们切断了西边所有的陆上通道,朝柏 林扫荡而去。现在有数百万人涌到海边去,在那儿可以乘船出海,这是惟一的逃 命机会。” “上帝帮助我们所有人!”教授说。 “看来他也逃离了东普鲁士。你应该为自己庆幸,”驾驶员高兴地说,他倒 车,调好方向,挂了个低档,驶过俄国人的尸体, “你正在见证历史呢!” 轿车朝西而去,进入了进攻的俄国天兵和败退的德国人之间的无人地带。这 辆奔驰独自在路上飞驰,掠过寥落的村庄和农场。寒冷中的乡村如梦如幻,似乎 这里天翻地覆,人烟生气统统被一扫而空。赶路的人停车一次,从货箱的车载备 用油罐给轿车加油,然后解手。 雪地中的车痕足印渐渐变得可以辨认。顷刻,轿车已经跟在撤退人群的后面。 战略撤退变成了彻底的溃败,风雪满天,士兵和难民像河流般缓缓前进,卡车和 坦克跋涉在他们中间。运气较好的难民开着拖拉机,或者坐在马车上;有些则步 行,在雪花飞舞中推着载满个人辎重的独轮车;还有很多逃命的人则只背着几件 衣服。 奔驰车沿路边行驶,车轮深深的胎纹印在雪地上。轿车保持行进,直到越过 了撤退大队的前头。拂晓时分,溅满泥浆的轿车像受伤的犀牛到灌木丛躲难那样, 蹒跚着进入格丁尼亚[1]Gdynia ,波兰北部港口城市。[1] 。 1939年,德国人占领了格丁尼亚,赶走5 万波兰人,将这个繁忙的港口更名 为哥廷港,以示为哥特人所有。港口被改建成海军基地,主要用于停靠潜水艇。 基尔船厂在这里设了分部,制造新的U 潜艇,在周边海域训练艇员,将他们派到 大西洋去击沉联军的船只。 在海军上将邓尼茨[2]Karl Doenitz (1891—1980年),纳粹军官。[2] 的 安排下,一支经过挑选的舰队抵达格丁尼亚,为撤退作准备。舰队包括部分德国 最好的客轮、货轮、渔轮和私人船只。邓尼茨下令他属下的潜艇舰队和其他海军 部队不参与营救,以便继续战斗。最终,超过200 万平民百姓和军人将会被运到 西方去。 奔驰车在城里行进。刺骨的寒风从波罗的海呼啸而来,雪花在它的吹拂下, 变得像荨麻那样冰冷刺人。尽管天寒地冻,这城市街头巷尾人潮汹涌,拥挤程度 丝毫不亚于夏天。难民和战犯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深深的积雪,徒劳地找寻可 供遮蔽的地方。救济站人满为患,饥肠辘辘的难民排着长队,就为得到一块硬面 包和一碗热汤。 载满乘客和货物的汽车阻塞了狭窄的街道。大批难民从火车站涌出来,加入 到那些徒步前来的人群中去。他们身上包得严严实实,像极了奇怪的雪人。孩童 则坐着仓促制成的雪橇。 这辆轿车时速可达170 公里,可它随即被堵住,动弹不得。驾驶员边咒骂边 按喇叭。车前的保险杠虽说很粗重,但无法推动挡住去路的难民。驾驶员受不了 蜗行的速度,干脆让轿车彻底停下来。他走下车,拉开后边的车门。 “走吧,教授,”他说,叫醒他的乘客,“是时候下来走走了。” 驾驶员将奔驰车遗弃在大街上,扒开人群朝前走去。他一只手紧紧抓住教授 的手臂,大声叫喊,让前方的行人让路,要是有人让得不够快,他就用肩膀将他 们顶开。 他们终于来到了岸边。超过6 万名难民聚集在那儿,满怀希望地等待踏上那 些驳岸的或者停在港口的船只。 “好好瞧瞧吧,”驾驶员说,他冷笑着四下扫视,“那些研究宗教的学者统 统都错了。你可以很直观地看到,地狱里面并非炙热难当,而是寒冷彻骨。” 教授觉得抓住他的这个人疯掉了。高华斯还来不及回答,驾驶员又拉着他前 进。他们避开几十只被主人遗弃的瘦马和饿狗,走过一片布满用毛毯搭起来的帐 篷的雪地。码头上横七竖八地停放着一些汽车。东边有一列救护火车,一排排担 架抬着伤员从里面走出来。荷枪实弹的士兵挡在各处入口,拦住那些没有获准上 船的乘客。 驾驶员插到了队伍的前面,负责检查通行证的哨兵头戴钢盔,举起来复枪挡 在前面。驾驶员拿出一张印满哥特字母的纸,在哨兵眼下晃了晃。哨兵看了看文 件,立正敬礼,然后指着码头。 教授没有动。他看见有艘船停靠在码头,船上有人将一个包裹扔向挤满人群 的码头,可是没用够力气,包裹掉到水里去了。人群发出一阵哀号。 “怎么回事?”教授说。 哨兵面无表情地望着那片骚乱。“带小孩的难民可以上船。他们一次又一次 地将小孩扔下来,用以充当通行证。有时他们会失手,小孩就掉到水里去了。” “太可怕了!”教授说,浑身打战。 哨兵耸耸肩。“你最好快点过去,一旦雪停了,红军的飞机会来轰炸和扫射 的。祝你好运。”他举起来复枪,挡住排在后面的那个人。 两个看上去很强壮的纳粹近卫军军官正在拉壮丁,但看到那纸带有魔力的文 件,就让高华斯和驾驶员走了。最后,他们走上那条通往挤满伤兵的渡头的过道。 驾驶员又出示他的文件,守卫告诉他们快点上船。 载满人的舢板离开码头时,有个身着海军医护队制服的男人目送它离开。他 刚才帮助运送那些伤兵上船,现在则溜到人群中,离开岸边,朝一处海军废料场 走去。 他爬上一艘堆着腐烂废弃物的渔船,然后走到里面去,从船上厨房的壁橱拉 出一台曲柄电报机,将其打开,用俄语说了几句话。电报机受静电干扰,噼啪作 响,他听到了回应,将电报机放好,掉头回到码头去。 载着高华斯和他那个高个子同伴的舢板来到一艘轮船的左舷。那船离码头有 数码之遥,以防那些绝望的难民偷偷爬上船。舢板划过船首的时候,教授抬头向 上望,船壳的颜色是海军灰,上面用哥特字母印着船号:Wilhelm Gustloff[1] 维尔海姆·葛斯特罗夫号,原为客轮,设计最大载客量1865人。1945年1 月30日 从哥廷港出航,最新研究证实当时船上有10582 名乘客,包括难民、伤兵、军官、 海员等,其中有不少妇女、儿童和老人;当天夜里被前苏联潜艇S 13击沉,共 有9343人死于非命,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海难。[1] 。甲板上降下舷梯,伤员 被抬到船上去,接着其他乘客自行爬上去。他们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微笑,口中 念念有词,感谢神恩。数日航行之后,就可回到祖辈生息的德国了。 这些快乐的乘客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刚刚登上了一座浮动的坟墓。 三等上校萨沙·马林诺斯科通过S 13潜艇的潜望镜向外观察,他脸色严峻, 浓眉紧锁。 没有任何东西。 没有看到任何德国的船只。灰色的大海就像登岸度假归来的海员的口袋一样, 空空如也。甚至连一艘可以用来射击的他妈的小舢板都没有。上校想起这苏联潜 艇还装备着12枚没有用过的鱼雷,心里又急又怒。 苏联海军总部分析说,红军对但泽[1]Danzig ,波兰北部港口城市,现称格 但斯克(Gdansk)。[1] 的进攻会引发一波海上逃亡浪潮。S 13和其他两艘潜 艇受命迎击那些从德军控制的梅梅尔[2]Memel,立陶宛港口城市,二战期间属东 普鲁士。[2] 出逃的船只。 当马林诺斯科知道梅梅尔已被攻陷之后,他把所有下属军官召集在一起,告 诉他们说,他决定掉头回到但泽港,那边更有可能发现逃难的舰队。 没有人反对。各位军官和海员都十分清楚,他们此行若成功,自会被当成凯 旋的英雄,但如失败,则意味着领到一张去西伯利亚的单程票。 几天前,上校和人民国家安全委员会(NKGB)[3]NKGB ,前苏联情报机构, 克格勃(KGB )的前身。[3] 的秘密警察发生了冲突。他没有得到允许,就擅自 离开了基地。1 月2 日那天他外出买春,斯大林下达了命令,要求潜艇航行到波 罗的海,务求给那些海上护航队致命的打击。上校在芬兰土尔库港的酒吧和娼寮 寻欢作乐,三天后才回到S 13潜艇,比命令要求出发的日子迟了一天。 NKGB的人在等着,听到他推说自己喝得醉醺醺,不记得那些呼五喝六的细节, 就更加怀疑起来。马林诺斯科战功赫赫,获授过列宁勋章和红旗勋带,向来自视 甚高。当秘密警察指控他犯了间谍罪和欺诈罪时,这位居功自傲的潜水艇指挥官 勃然作色。 那个胆小的指挥官虚与委蛇,放言要向军事法庭提出诉讼。但这个花招很快 便告失效,在潜艇上服役的乌克兰人签名请愿,要求让他们的首长回到潜艇。指 挥官知道这种单纯的忠心可能变成集体叛逃。为了缓和自己危险的处境,他下令 潜艇出海,同时决定将这件事情诉诸军事法庭。 马林诺斯科判断自己要是摧毁了足够多的德国舰艇,他和他的部属就可避免 严刑处罚。 没有将计划报告海军司令部,他和下属悄悄改变方向,远离巡逻航线,朝命 定的目标进发:去摧毁一艘德国轮船。 白发苍苍的弗里德里希·彼得森是葛斯特罗夫号的船长,他在军官会议室里 面踱来踱去,连珠炮似的说着话。他突然站住,对一个穿着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 潜艇部队制服的年轻人怒目相向。 “我可以提醒你吗,察恩同志?我是这艘船的船长!我负责为它导航,并保 证全体乘客安全。” 想到他必须遵守的铁律,潜艇指挥官维尔海姆·察恩伸出手,抚摩哈山的耳 朵。哈山是条阿尔萨斯种的狗,就在他身边。“那我可以提醒你吗,船长?自1942 年起,葛斯特罗夫号作为潜艇基地的船只,就在我的指挥之下。我是船上的高级 海军军官。此外,别忘了你发过誓,在海上不能对船只发号施令。” 彼得森曾被英军逮到,作为重获自由的条件,他在一纸誓约上签了字。宣誓 仪式十分正式,因为英国人认为他年纪太大,不适宜服役。年已67岁的他相当清 楚,无论战争的结果如何,他的生涯终究要结束。他是一个Leigerkapitan ,葛 斯特罗夫号的“沉睡的船长”。不过当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曾因为给英国人修补 “尼尔森号”而获释放之后,心里好受了一些。 “无论如何,船长,在你的指挥下,葛斯特罗夫号从未离开过码头。”他说, “一座锚定在某个地方的浮动教室和营房跟在大海航行的舰艇完全是两回事。虽 然我得到崇高的尊重是因为在潜艇上服役,但你必须承认,我是惟一有资格带领 这艘轮船出海的人。” 在战争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彼得森曾指挥过一次航行,但正常情况下,他从 未获准执掌葛斯特罗夫号的舵轮。察恩一想到有平民百姓对他发号施令就愤怒不 已。德国的潜水艇军官都把自己当人中龙凤了。 “还有,我是船上部队的指挥官。也许你已经注意到,我们在甲板上安装了 用来射击飞机的枪械。”察恩反驳说,“就技术装备而言,这艘轮船跟战舰没什 么区别。” 船长带着屈服的微笑,回答说: “这可是艘奇怪的战舰。也许你注意到我们 载着数以千计的难民,这是更适合客运轮船的使命。” “你别忘了还有1500名潜水艇艇员,他们必须被运走,以便能够保护德意志 帝国。” “要是你能给我一纸指示你这么干的命令,我会乐于让你如愿以偿。”彼得 森清楚地知道,撤离的情况乱七八糟,不可能有任何命令。 察恩脸色大变,像煮熟的甜菜那样。他反对船长掌舵,倒不是出于私人恩怨。 察恩严重怀疑船长是否有能力驾驭这艘轮船,那群可供使唤的船员虽说通晓多国 语言,但经验不足。他想叫船长为头脑发热的白痴,限于严厉的军规,只好忍住。 他转向其他业已目睹这场冲突的军官。 “这可不再是一艘KdF[1]Kraft durch Freude,德语,大意为”通过欢乐得 到力量“,原文称Strength Through Joy。KdF 是德国劳工阵线下属的公司,1937 起开始经营葛斯特罗夫号。[1] 公司的邮轮!”察恩说, “我们所有人,海军军 官也好,商船指挥人员也好,面临艰巨的任务,肩负重大的责任。为了那些难民, 我们有义务尽最大努力,使事情变得容易些。我希望全体船员各就各位,各尽其 力。” 他的脚后跟相互碰了一下,向彼得森敬礼,踏步走出会议室,那条忠诚的阿 尔萨斯狗跟在他后面。 站在舷梯上面的士兵看了看那个高个子男人的文件,将其交给负责监管运送 伤员上船的军官。 那军官慢慢看着那封信。最后,他说: “科赫先生对阁下推崇备至。” 埃里希·科赫是杀人如麻的地方长官,他拒绝从东普鲁士撤离,而是忙于打 点搜刮来的细软,自行乘船逃命。 “能得到他的赞赏是我的荣幸。” 军官唤来一名乘务员,向他解释情况。乘务员耸耸肩,领着他们走过人满为 患的甲板,接着向下走了三层。他打开一扇门,那间小船舱里面有两个铺位和一 个洗盥池。房间太小,他们三个没法同时进去。 “说不上是‘领导人’套房,”乘务员说,“不过能住这里也算你们幸运。 往下四个门就是船长的房间。” 高个子打量着船舱。“这间够好了。现在帮我们找些食物吧。” 乘务员涨红了脸。在这种旅途中普通人只能得过且过,而重要人物非但过得 舒适,还对他呼来喝去,是可忍孰不可忍?但那高个子蓝色的眼睛露出冷酷的神 色,他不敢争辩,转身离去,过了15分钟,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蔬菜汤和几块硬 面包。 两个男人默不作声,埋头大吃。教授先行吃完,把他的碗放在一旁。他的眼 光透露出疲惫,但头脑仍然清醒。 “这是艘什么船?”他说。 高个子用他最后一片面包刮刮碗底,然后点燃一支香烟。“欢迎你来到维尔 海姆·葛斯特罗夫号, ‘通过欢乐获得力量’,德国工人运动的骄傲。” 这运动如火如荼,意在向德国工人显示国家社会主义的优越性。高华斯四处 瞧瞧这简陋的住所。“我既没有看到力量,也没看到欢乐。” “不管怎样,总有一天,葛斯特罗夫号还会满载快乐的德国工人和忠诚的党 员,前往阳光灿烂的意大利。” “我实在等不下去了,你还没告诉我,我们要去哪里。” “去远离红军魔爪的地方。你的工作太重要了,万万不能落在俄国人手里。 德意志帝国会善待你的。” “看起来德意志帝国似乎连能否善待自己的人民都成问题。” “暂时的挫败罢了。你的福利是我最先考虑的事情。” “我毫不关心我的福利。”高华斯已经有数月没有看到他的妻子和年幼的儿 子了。正是他们断断续续的来信,让他有活下去的愿望。 “你的家人?”高个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别担心。这一切很快就完了。 我建议你先睡觉。不,这是命令。” 他躺在铺位上,双手交叉垫在头下,闭上双眼。高华斯没有闭眼。他的伙伴 很少睡觉,哪怕最轻微的声响都能将他惊醒。 高华斯凝望那个男人的脸庞。他应该才二十出头,虽然看上去要老一些。他 的头很长,脸上棱角分明,简直可以被当成招贴画里面那些完美的印欧人。 想起那个俄国士兵被冷酷地打发上西天,高华斯就浑身发抖。过去的几天简 直一团糟。那天暴风雪,高个子男人来到他的实验室,出示一纸释放高华斯博士 的公文。他只说自己名叫卡尔,告诉高华斯收拾行李。接着鲁莽地奔过冰天雪地 的乡村地带,从俄国军队的扫荡中亡命出来。现在来到这艘悲惨的轮船。 食物让高华斯有了睡意。他的眼皮越来越重,恍恍惚惚地熟睡了。 就在教授入睡的当头,一班军警搜索葛斯特罗夫号,查看有没有人擅离岗位。 轮船已经准备好起航了,一名港口领航员登上甲板。约摸下午一点,水手割断缆 绳,四艘拖船出现在旁边,开始拉着轮船离开船坞。 一些小舢板挡住航线,上面的乘客多为妇女和儿童。船停住,把那些难民接 上甲板。通常葛斯特罗夫号只搭载1465名乘客,外加400 名工作人员。起航的时 候,这艘曾经风光过的邮轮搭乘了8000名客人。 轮船朝大海驶去,当天下午晚些时候,碰到另外一艘正在等待他们救援的邮 轮汉莎号,于是放下铁锚。汉莎号的发动机出了问题,再也启动不了。海军司令 担心葛斯特罗夫号停在宽阔的海域会有危险,下令轮船自顾前进。 邮轮迎着凛冽的西北风,在波罗的海犁出白晃晃的浪花。指挥官察恩坐在船 桥里面,冰雹敲打着窗户,他朝下看去,见到那两艘来保护轮船的所谓护卫舰, 不由得大发雷霆。 轮船设计时考虑到的是南方的气候,然而,若幸运一些,它仍能抵受住恶劣 的天气。但它无法抵受的是愚蠢。海军司令派了一艘船号为Lowe,也就是“狮子” 的老旧鱼雷艇,还有一艘破旧的T19 扫雷艇充当护卫,无疑让轮船处于险境。T19 发来无线电波,说船身渗漏,急需返回基地,察恩认为情况简直不能再糟糕了。 察恩走到船长面前,其他军官也聚集在船桥。 “从我们的护卫艇情况来看,我建议我们高速之字型前进。” 彼得森对建议嗤之以鼻。“没门。维尔海姆·葛斯特罗夫号是排量24000 吨 的海洋轮船,我们没办法像喝醉酒的水手那样东歪西倒地航行。” “那么我们必须能跑得过那些跟得上轮船极速的U 潜艇。我们可以直接以16 节的速度全速沿深海航线行进。” “我了解这艘船。就算保护螺旋桨的外壳不炸开,我们也没法达到并保持16 节的速度,因为轴承会爆裂。”彼得森说。 察恩能看见船长脖子上冒出的血管。他双眼望向船桥的窗外,看着那艘破旧 的鱼雷艇在前面领航。“要是这样的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坟墓里的回声, “愿上帝保佑我们。” “教授,醒醒。”声音尖厉而急切。 高华斯睁开双眼,看到卡尔俯身在他上面。他坐起来,双手揉揉面颊,似乎 这样能驱走睡意。 “怎么回事?” “我跟人交谈过了。老天爷,真是一团糟!船上有两个船长,他们一路上斗 个不停。救生艇不够。轮船的发动机无法让我们高速前进。愚蠢的潜艇部队只派 了一艘鱼雷舰护卫轮船出海,那护卫艇很老,看上去好像是上次战争留下来的。 那些该死的白痴还让船开着导向灯航行。” 高华斯在他那大理石般的脸上看到与其他人别无二致的惊惶。 “我睡多久了?” “现在是夜里了。我们在外海上。”卡尔扔了一件深蓝色的救生衣给高华斯, 自己也穿上一件同样的。 “现在我们该干吗?” “留在这儿。我要去看看救生艇在哪里。”他抓了一把香烟给高华斯, “当 当我的客人,” “我不抽烟。” 卡尔在敞开的门口站住。“也许现在是时候抽了。”说完就离开了。 高华斯在包里挑起一根香烟,将其点燃。结婚后他戒烟了,到现在业已有些 年头。把烟雾吸进肺里时,他咳嗽起来;烟味很浓,熏得他有些晕,不过他很高 兴地想起念大学时那些放浪形骸的日子。 他吸完了一根,打算再来一根,不过还是放弃了。他已很多天没有洗澡,浑 身发痒。他在洗盥池洗了把脸,用一条破旧的毛巾擦干双手。这时传来一阵敲门 声。 “高华斯教授?”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是的。” 门一打开,教授一阵窒息。门口站着一个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丑的女人。她 身高超过六英尺,肩膀宽阔,胀裂身上那件波斯羊皮上衣。她的大嘴涂着鲜红色 的唇膏,嘴唇又厚,看起来像个马戏班的小丑。 “抱歉,我的外貌吓到你了。”她的声音毫无疑问是男性的,“这艘船可不 容易混上来。我只好化妆成这副蠢样,再加上一些贿赂。”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姓名。你是拉兹罗·高华斯博士,伟大的德 国籍匈牙利电力学天才。” 高华斯惊讶更甚。“我是拉兹罗·高华斯。我当自己是匈牙利人。” “太棒了!你写的那篇电磁学论文震惊了整个科学界。” 高华斯变得警觉起来。发表在晦涩的科学杂志上那篇论文令他引起德国人的 注意,绑架了他和他的家人。他缄口不言。 “别介意,”那男人和蔼地说,那小丑的笑容更灿烂了,“看来我找对人了。” 他把手伸到皮衣下面,掏出一把手枪, “我为自己的粗鲁感到抱歉,高华斯博士, 但我恐怕我得杀了你。” “杀了我?为什么?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你。或者这么说吧,我在NKGB的上司知道你。我们光荣的红军 刚越过防线,我们就派了一支分队搜查你的下落,但你已经离开实验室了。” “你是俄国人?” “是的,当然是的。我们很乐意你去帮我们工作。要是我们能在你上船之前 将你拦住,你就可以感受到苏联人的热情好客啦。但现在我没办法把你弄下船, 我们又不能让你和你的工作再度落到德国人的手里。不,不。不能让那发生。” 微笑消失了。 高华斯被吓呆了,甚至连手枪抬起、枪口对准他的头也不知道害怕。 马林诺斯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运气这么好。雪停了,他站在指挥塔上,望 着那艘海轮硕大无朋的轮廓,全然忘记寒风和浪花扑打着他的脸庞。看起来那艘 轮船只有一艘较小的舰艇护送。 潜艇在茫茫大海中浮上水面,艇员发现有灯光自驶向与海岸相反方向的轮船 发出,都回到了战斗岗位。艇长下令降低潜水艇的浮力,这样它就可以在水面之 下行驶,从而避开雷达。 按照常理,船只通常不会想到来自海岸的攻击。他命令下属将潜艇开到护卫 艇的后面,沿着与轮船和护卫艇平行的航线前进。过了两个小时,马林诺斯科将 S 13瞄准了他的目标。当它接近轮船朝港口的一面,他下令开火。 很快,三枚鱼雷相继离开艏舷的弹道,朝那毫无防护的船壳飞奔而去。 房门开着,卡尔走进了船舱。他在外面听到有个男人低声咕哝,看到有个女 人背朝他站着,他觉得很奇怪。他看了高华斯一眼,见他仍抓着那条毛巾,接着 他读懂了教授脸上的惊惧。 俄国人感到有阵凉风从敞开的门吹进。他转过身子,没有瞄准,举枪就射。 卡尔抢先了千分之一秒。他低下头,用头部朝俄国人的上腹撞去。 这重击本应撞碎杀手的胸腔,但他身上厚厚的皮衣和僵硬的束胸女装起到防 护盾的作用。头锤仅使他大叫一声。他被撞倒在铺位上,侧身躺着。他的假发掉 了,露出一头黑色的短发。他又射了一枪,射中卡尔肩膀与脖子相连处的肌肉。 卡尔猛击杀手,并用左手卡住他的喉咙。血液从他的伤口涌出,溅红了他们 两个。杀手抬起脚,猛踢卡尔的胸膛。他站立不稳,朝后倒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高华斯从洗盥池抓起汤碗,砸向杀手的脸部。那碗击中他的颧骨,但没造成 什么伤害。他狂笑。“等下我再处理你!”他拿起手枪瞄准了卡尔。 哗——轰! 一声低沉的爆炸震动墙壁。甲板倾斜,与罗盘成锐角。高华斯猛然前冲,双 膝跪倒在地。杀手因为不习惯脚下的高跟鞋,也失去了平衡。他倒在卡尔身上。 卡尔抓起他的手腕,将其塞进嘴里,用力咬着。手枪当的一声掉在船板上。 哗——轰!哗——轰! 轮船被两次大爆炸震动了。杀手想站起来,但轮船朝港口方向沉下去,他又 失去了平衡。他摇晃不定地试图站稳。卡尔踢中他的脚踝。俄国人发出一声不像 淑女的号叫,扑倒在地。他的头刚好撞上铺位的金属底座。 卡尔双手抓着洗盥池的水管,将装着平头钉的靴子伸进那人嘴里,刺破他的 喉咙。那人扑打着卡尔的小腿,双眼凸出,脸色胀得暗红,接着变成紫色,然后 他死了。 卡尔挣扎着站起来。 “我们离开这儿,”他说,“这艘船被鱼雷击中了。” 他将高华斯从船舱拉到一片混乱的通道。通道挤满了惊惶失措的乘客。他们 的尖叫和哭喊在船舱里回荡。警报铃也加入了喧哗。备用灯也打开了,但爆炸产 生的浓雾让人看不清东西。 主要的船舱通道被一群恐慌的乘客挡住,他们一动不动。他们中很多人奔到 一半就停下来,因为呛喉的浓烟让他们窒息。 人们试图阻挡那从船梯倾泻而下的水流。卡尔打开一扇没有标记的钢门,把 高华斯拉进一片黑暗之中,然后将身后的门关上。教授感到自己的手被拉到一道 楼梯上。 “爬上去。”卡尔下令说。 高华斯默默遵从,往上爬去,直到头顶碰到一个舱盖。卡尔在下面大喊,让 他打开舱盖,接着继续爬。他们走到第二条楼梯,高华斯打开另一个舱盖。寒冷 的空气和疾风携带的雪花抽打他的脸庞。他爬出舱盖口,又把卡尔拉出来。 高华斯迷惑地看着周围。“我们在哪儿?” “在存放救生艇的甲板上。走这边。” 覆盖着薄冰的甲板很滑,与三等舱的恐怖比较起来,这里安静得十分可怕。 他们看到的几个人都是有特权的乘客,舱室就在存放救生艇的甲板上。有些人围 在机动艇周围。这艘坚实的救生艇建造时,本来就为了在挪威海湾梭巡。艇员正 在用铁锤和斧头砸去吊艇柱上的冰块。 吊艇柱的缆索终于解开了,那些艇员在甲板上乱了套,将妇女推开,有些妇 女还身怀六甲。儿童和伤员更是毫无机会。卡尔掏出他的手枪,朝空中打了一发 子弹以示警告。艇员仅仅犹豫了几秒钟,就开始争先恐后地拥上救生艇。卡尔开 了另外一枪,打死那个最先爬进救生艇的家伙。其他艇员四散逃命。 卡尔将一名妇女和她的婴儿举进救生艇,接着在他自己爬上去之前,伸出一 只手给教授。他让部分艇员上去,这样他们就能把那具尸体扔掉,并将救生艇降 到水面。系住下降索的吊钩也解开了,发动机开始启动。 满载的救生艇在海浪中颠簸,斩波劈浪,慢慢驶向远处的灯光:有艘货轮正 在他们前方。卡尔命令救生艇停下来,打捞那些在水里漂浮的人。很快救生艇因 为吃重过深而变得更加危险了。有个艇员开始反对。 “艇上没有位置了。”他喊道。 卡尔在他两眼之间开了一枪。“现在有位置了。”他说,命令其他艇员将人 拉上来。一场叛乱在转眼间平息,卡尔对此十分满意,朝高华斯挤了挤。 “你还好吧,教授?” “我很好。”他瞪着卡尔,“你真是个出人意料的家伙。” “我试图那样。永远别让敌人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看到你帮助伤员和妇女。你捧起那个婴儿,仿佛它是 你自己的。” “事情并非总是像它们看起来的那样,我的朋友。”他把手伸进大衣,从口 袋里掏出一袋裹着防水塑胶袋的东西, “拿好这些纸张。你不再是拉兹罗·高华 斯了,而是一个在匈牙利生活的德国人。你口音不重,容易躲过搜查。我要你消 失在人群中,变成另外一个难民,自行想办法到英国和美国的客轮上去。” “你是谁?” “一个朋友。” “你叫我如何相信呢?” “就像我说过的,事情并非总是像它们看起来的那样。早在俄国人之前,就 有一群人反对那些纳粹畜生,我是他们中的一员。” 教授的眼睛泛起光芒。“科雷绍组织?[1]Kreisau Cirde,由一群德国的技 术人员、军官和学者组成的反纳粹秘密组织,成立于1933年。[1] ”他曾听到关 于这个秘密的反对派的传言。 卡尔在唇边竖起手指。“我们仍在敌人的领地上。”他低声说。 高华斯抓住卡尔的手臂。“你能让我的家人也安然无恙吗?” “恐怕已经太迟了。你没有家人了。” “但那些信……” “那些不过是聪明的赝品,以便你能有信心继续工作。” 高华斯脸上木无表情,凝望着黝黑的夜空。 卡尔抓住教授的衣领,在他耳边低语: “为了你自己的好处和人类的安全起 见,你必须忘记自己的工作。它可能落在恶人手中,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教授默默点头。救生艇砰地撞上货轮的船壳。上面伸下一条舷梯。卡尔命令 那些犹疑的艇员,将救生艇驶回去捞起更多的幸存者。高华斯坐在货轮的甲板上 看着救生艇驶离。卡尔最后挥了一次手,救生艇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高华斯看到远处轮船的灯光。它从尾部开始下沉,所以那烟囱与海面平行。 被鱼雷击中一个半小时后,轮船被海水吞没,传来一阵锅炉爆炸的声音。在那短 短的时间内,葛斯特罗夫号上遇难的人数5 倍于泰坦尼克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