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孤岛 围挤的水手让织羽觉得很不愉快。在船员们让出一片单挑的战斗孤岛时,她趁 隙退到了人群的最后。船舷上那块弹丸之地的战斗结果影响着所有人的命运,但她 不想看。事已至此,只有别无选择地相信樱舞月华的战技。箭鱼号已经被包围,即 使打赢这场像征性的战斗也根本没有全身以退的可能。 织羽现在只想知道船上有没有起火,她从船尾绕到另一侧的船舷。 几具尸体。一条绳子向舷外垂下。 她三步并作两步赶至绳子下垂的地方。 缚着黑色头巾的人肩扛着另一个男子从绳上跃下,一只不知何时泊在箭鱼号旁 的小船正在下面等候。 一支火箭自上而上冲着织羽的脸而来。她侧头避让,不假思索地掷出了梭枪。 小船上的箭手坠倒。 织羽一个后跳离开船舷。刚才射上来的火箭落到一具尸体背上开始燃烧。把那 个死人踢了个翻身,火被压熄了。 “起火了?”蕾斯卡紧张地跑近。 织羽摇头。蕾斯卡松了口气,“还好,我快不行了。……那是什么?”她指着 远去的小船。 织羽若无其事地回答:“被绑走一人。” “你怎么不救他!”蕾斯卡冲到舷边,“不是……诺斯冈。”脚一软,她跪坐 下来。 “我不救男人。”织羽跨过尸体,向船头走去。 环伺着箭鱼号的敌舰在散开。怎么回事?樱舞月华得胜了? 人群的惊呼。樱舞的怒喝。 织羽猛然回头扫视着人群。船长呢?大副呢?操舵手呢?能开船的人在哪? 里外三层的人群突然散开,人影在织羽眼前来回闪动。一瞬间,她仿佛同时听 到世上所有的声音,又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身旁纷乱的一切刹那间变成与己无干的 无声画面。 重物落水声。樱舞的怒骂声:“居然逃跑!” 织羽望向右舷,以为又会看到冲天的水柱。 没有。没有炮声,没有水柱。 敌旗舰的帆在动。它要转向了。所有的敌舰都在转向。燃烧的火箭纷纷飞来。 “卑鄙无耻!” 樱舞责斥着对方的同时,一个橘黄的火球自掌中射向敌方的 旗舰。火球被一把剑轻易地拍散了。挥剑的,正是刚才与她单挑的那个青年男子。 “你!”她捶了一拳船舷,只希望那块落海的木板还架在两船间。可惜,两条船已 经分开了。 单挑没有分出胜负吗?织羽已经无暇细想。拔出一把插在尸体上的弯刀,她尽 力扫落空中飞蝗般的箭枝,但只是杯水车薪的徒劳。 箭鱼号动起来了。航线在错开。东南偏东,海盗们在往札帕克去。 使用不熟悉的兵器,织羽很快就累了。她停了下来,眼睁睁看着敌人离开。被 风鼓胀的帆,黝黑的船尾炮,漆成鲜红的船名:“曙光”。 箭鱼号上只有火光,摇动的红焰在阳光下毫不起眼。然而升腾的热气扭曲了远 去的帆影,在尸体上狞笑的火苗吐出焦臭的糊味。 烈火。残桓。 浓烟。断壁。 尸身。污血。 烈焰中的亚马逊住地——伊茨托勒的末日。记忆清晰戳刺着织羽。 “不,绝不。”织羽扔掉刀,握紧弓,摸出一支箭。 “你疯了!”樱舞的声音就在耳旁,却好似在天边响起,“你绝对射不到他们 的!” 织羽将箭指向头顶的天空,低声念动咒文。 冰爆箭。疾箭。冰爆箭。疾箭。冰雹雨砸落。 “真浪费箭。”樱舞自言自语道,“想要下雨的话把蕾斯卡弄哭不就行了,这 家伙根本是雨神的女儿。” 冰片和雪花在织羽滚烫的脸上化作水,沿着面颊滑落。 箭鱼号孤零零地漂浮在海面,沉默得像座荒岛。 船体多处破损,毁了一面帆,珍贵的铁炮已有半数不能再使用。一个上午他们 海葬了十四名船员,其中包括船务长、了望手和两名炮手。已经证实被绑走的人是 箭鱼号的厨师,绑匪们还顺手杀死了饲养室内所有的动物。箭鱼号上不会再有新鲜 的肉供应了。而且慌乱中有些淡水竟被倒去救火——水手们并不那么相信水魔法的 能力。 大副阿卡利怒冲冲地朝樱舞和织羽咆哮:“你们的什么鬼屁女巫岛最好值得! 直娘贼的,衰!” 织羽的耳朵被震得生痛,脸上仍是什么都没听到的表情。 “圈圈的!大声了不起啊!女巫岛只有死蛇烂蛤蟆又怎么样!” 织羽离开噪音源的两人。和德威尔一起的旅行中,习惯了听到世上最美的语言, 即使它们并非全数出自真心。但是和水手及佣兵共渡大海,要么是习惯大陆上所有 粗话,要么就聪明点走开。 这一天余下的时光里,人们在修补、打扫和争吵中渡过。 “摩利斯船长邀请五位与他共进晚餐。” 安立即走开了。 蕾斯卡看一眼毫无食欲的诺斯冈,柔声请求着:“我不太舒服,你陪陪我好吗?” 只有织羽和樱舞两人去了船长室。 “我为今天的事情表示遗憾,夕阳之海有不少海贼……” “他们不是海盗!”樱舞截断摩利斯后面将出现的长篇说词,“大张旗鼓只为 劫走厨师,太离谱了!”织羽只是专注地盯着摩利斯船长的脸。 “蕾斯卡说他们的帆上有风魔法,单挑那家伙又放水,战法是正规军的……” “札帕克没有正规军。”摩利斯纠正道。 “那么一定是私人军队或商会行会的佣军!” “马摩尔商会。曙光号。”织羽只说了八个字。 船长绷紧了脸。“那么说,两位女士是知情者?” “不,只是听说。”织羽回答。 樱舞左右看看两人高深莫测的神情,一头雾水,“喂!不要打哑谜!太过分了! 你们在说什么东西?” “商会间的秘密战争。”第一次看到船长放弃了追求梦想的憧憬表情,现出对 现实的烦恼,“坎利乌商会的幕后支持者被监禁,开始了内讧,马摩尔商会则趁火 打劫。” “这关我们什么事?”樱舞插嘴。 “厨师应该是关键人物。但招他来的是船务长。” 船务长已经死了。 “说到厨师,”樱舞打破了沉默,“安很合适。” “船长!船长!”船长室的门上响起急促的敲击声,“外面,外面……” 三人赶到甲板,听到了不知来自何方的奇怪歌声——隐约、空荡、飘渺。歌声 像孤魂般飘游,只有一些单纯的音节,谁也听不懂。 “在那!是人鱼!天啊!她跳出来了!”有水手喊着。 “什么都看不见……”樱舞嘟哝着,拖过一个木桶,站了上去。“哇!真是鱼 尾巴哎!有好多条喔!” “咚!”有人跳下了海。 “抓住她!”有水手起哄,还有人往船舷上爬。 只有单音的旋律中忽然间出现了歌词:“……永别了,我还想再一次拥抱你… …” 人鱼冲朝她游去的水手张开了双臂,弯回柔软的手拥住怀中的人,她慢慢地滑 进海水。 织羽想发出些声音和这魅惑人心的歌声对抗,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今夜,我孤单的漂流,谁也没有……” “咚!”又有人跳下去了。还有不少的人鱼在水面浮沉着,披落的卷发遮掩了 她们裸露的双肩。水手们着魔般朝她们游去。 “回来!蠢货!”大副阿卡利高喝着,没有人听。 琴音。滑弦。无词的乐声从众人背后响起。“你得唱点什么呀!”蕾斯卡催促。 织羽的手指继续在琴弦上拨动,却紧抿着嘴。 “忧愁抛脑后,欢乐快寻求……”阿卡利的声音炸雷般吓到了所有的人。 人鱼的歌忽然变回单音的旋律。 像突然醒悟,有人跟着吼:“……醉死在梦乡,美女做枕头……” 人鱼的歌声停止了。 粗野的号叫和纤柔的琴声毫不协调地混杂在一起。“……活着应享受,死后带 不走……” 人鱼们渐渐地沉入海水,慢慢地,连她们随波荡漾的长发也融进海水。平静的 海面,只有风鼓着帆,浪拍着船。跳下海的水手,都不见了。 箭鱼号已经损失了四分之一的水手。低落的士气还在继续摇动。 五天后的一个下午。船长室。 “我相信了你的海图。我绝对没有偏离航线。”摩利斯直盯着织羽的眼睛, “但是照你的图,女巫岛现在应该在我们脚下!” “也许它被风刮走了。” 织羽戏谑的口吻并未激起摩利斯的幽默感——今天整整一天都没有风,在海上,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果然,黄昏到来时,风暴也来了。 人像装在罐子里的豆子一样被胡乱抛动。所有未固定的东西在不知是地面还是 墙面的地方滚来滚去。箭鱼号就像是落在海神巨掌中的玩具。大浪和狂风让一些船 员永远留在了夕阳之海。 坐在只能吐出胆汁的诺斯冈身旁,蕾斯卡哭泣着:“我哪都不要去了……” 织羽抱着德威尔的琴沉默地站在一旁。值得吗?只为了一个人,值得吗? 她摩挲着那些繁美的花纹。这琴曾在无数个窗下奏鸣,曾让许多张脸哭泣。为 了他,值得吗? 是夜,水手长带人冲入船长室:“我们得返航!” 摩利斯冷静地面对一脸怒气的水手长:“明天就到女巫岛。” “我们永远到不了那个地方,这女人是个骗子!” “她和我们在同一条船上!” “她!”水手长直指织羽,“这个死神派来的妖妇!我们沉船的时候她就变成 烟逃走!” “荒唐!” “摩利斯,”大副直呼船长的名字,“我们得修船。” “现在只有一半人了……”一个水手说。 船长攥紧拳,笔在他掌中折断。 “我认为……”一个女性的声音响起。樱舞犹豫了一会,目光从一张脸移到另 一张脸,最后看向身旁的织羽:“我认为五千金币买不到整船人的命。” 织羽的视线穿透这群人,落在一个未知的点。不必去看他们的表情,她明白自 己已被完全孤立了,比在海中的船更孤单。 “再走一天。”她漠不关心的回应听来就像是叹息。 摩利斯把断笔砸向海图:“明天夜里返航!” 次日一早。 安烦躁地在甲板踱来踱去,时而抱着头蹲在舷边,然后又跳起来踢开拦在路上 盘起的缆绳。 “安,安!你怎么了?” “走开!” 樱舞伸手想拉住他,被粗暴地甩开了手。 “走开!滚!”安一人跑到船头,又抱紧头蹲了下来。尖长的耳朵朝脑后侧倒 去,平贴着头部两侧。 樱舞有些不知所措地站住了。她回头看着织羽。和安一样同是暗精灵,织羽却 没有任何不适的表现。 织羽明白安的动作代表着什么——恐惧、不安、高度的紧张。蔑视的话停在她 的嘴角:没用的家伙。 两小时后,已有半数的船员因受伤、莫名的头痛、不停的呕吐和突然的晕厥而 不得不留在船舱里。还有半数不愿出现在甲板。赌牌最后总变成斗殴、歌唱总以谩 骂告终、喝酒的人会无休止地呕吐。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妖妇,”水手长对织羽瞪着布满血丝的红眼,“你在饭里下了毒!”他一抄 手想抓住织羽,被躲开了,然后随着一声闷响,直挺挺地倒在甲板。 樱舞就站在他身后,握着把做饭的大勺:“太过分了!人家已经很努力了啊! ……不过,真是奇怪。好像的确只有我们没事。” 这里的“我们”是指船上仅有的三位女性。男人们几乎都躲在船舱里,船长和 大副虽然还留在甲板上,却明显地是在忍受着莫名的痛苦。 织羽不发一言地走开。男人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全船现在只有五个人还在工作。胡子拉碴的摩利斯亲自掌舵,阿卡利负责控帆, 樱舞在厨房,蕾斯卡在船舱,而织羽则站在了望台上。 一只胸腹殷红的鸟停落在舷边。 “军舰鸟?”阿卡利叫出它的名字,却把它给吓跑了。 就在同时,织羽大喊:“陆地!女巫岛!” 空荡的甲板上没有人欢呼。只有樱舞和蕾斯卡跑了出来。 海面浮着一大块黑色。箭鱼号就像是遥遥面对着自己的影子。突然出现的岛, 周边连表示预兆的礁石都没有,也没有漂浮的树枝。它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海面上。 “西南偏西!”织羽指示着方向。“不!等等!” “它该在我们的北边……”摩利斯飞快地转动舵轮。阿卡利却抱着头跪在了地 上:“停船。停船……” 舷边的樱舞和蕾斯卡只看到织羽的冰雹雨往海面坠落——奇怪的是,它们被无 形的圆盾挡住,沿着一个曲面滑落入海。 “魔法结界。”蕾斯卡说。 “我真蠢。”樱舞自言自语,“魔法学院都戒备森严,传说中的女巫岛怎么会 没有魔法保护?这里是六百年前人魔大战时期,魔王留给自己和情人的秘密花园啊。” “魔王的情人,世上最强的女巫天狗月炎,我一直以为只是传说罢了……” “六百年了,这魔法结界还在,看来岛上一定有重要的宝物!” 织羽沿着帆绳降到甲板,“转向,船长。” 摩利斯,这个意志坚定,不顾一切想追求梦想的男人,头发和衬衣早被汗水浸 透,暴凸的青筋跳个不停。 真可怜。梦想在前却不能接近。唯一有自由的舞台也被魔法所掌控。略带轻蔑 的怜悯在织羽嘴角浮现。“转向。”她又说了一次,“那不是男人去的地方。” 樱舞已在动手解开系小艇的缆绳。蕾斯卡跑去船舱把消息告诉诺斯冈。 因为顺风,箭鱼号快速地后退了。水手们渐渐出现在甲板。 从没划过船的三个女人让小船团团转了几圈才确定了前进的方向。 “她们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士。”摩利斯说。 “最不知死活的女人。那个破岛谁知道有什么鬼东西!”大副接着破口大骂了 一串脏话。 船舷边的诺斯冈和小船上的蕾斯卡只是牢牢地抓住彼此的目光。安没有在甲板 上出现。 织羽把目光停留在樱舞的脸:为什么要和那个暗精灵一队?他一点用都没有。 难道就为了随身带一个厨子? “男人进不去的结界……看来不会是海盗的藏宝岛了,真可惜……” 樱舞月 华考虑的完全是别的事情。 小艇艰难地向女巫岛前进。 箭鱼号和小船之间的水下有东西急速朝海面靠近。 “蕾斯卡!”诺斯冈的呼喊遥遥传来。 “呀!”坐在中间的蕾斯卡冲着织羽背后尖叫。 被不明物体掀起的浪花泼入小船。 织羽的手伸向背后:梭枪呢?该死! “怪物!到这来!”蕾斯卡身后的樱舞抽出了月华剑。 只有三个人的小船,孤立无援。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