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如此可悲的发明 《飞马号》朝着赛西涅尔星球降落。这时候,飞船上的包裹和货品已经明显减 少。可以沿着各条走廊来来去去,不至于碰上口袋、板箱或集装箱。 我们已经飞过三分之一的银河系,进入了由地球启航的班机、班船并不到达的 一些区域。 赛西涅尔星球位于主要通航线的旁侧。它拥有的动物不多。三百年前,它还光 秃秃,没有人居住。不过后来,洛皂多尔星球向这里移民。他们在这个星球上制造 人工大气层,建立起一个个花园,开辟出一块块草坪。 原本我们无意降落,浪费时间,但维尔浩夫采夫博士早在三船长星球上的时候 就告诉我们,据说赛西涅尔星球上生活着一种叫做翼牛的动物。 《飞马号》在星球上着陆,正是深夜时分,一侧能看到小城市大片昏暗的灯光。 我们缓缓地降落,以免惊醒市民,吓着了他们: 飞船难得抵达赛西涅尔星球,因此有些赛西涅尔星球人根本没看到过。 发动机停息了。机械师泽廖内梳理一下大胡子,倒头睡觉。包洛思柯夫船长继 续留在驾驶台上,修正那份古老的航天图。阿丽萨在给外婆写信,盼着能从赛西涅 尔星球寄出。我走进第一货舱,要为翼牛挑选一只空笼子,然后去给动物喂食。 飞船里既安静又暖和。我几乎毫无声息地走在柔软的地毯上,考虑着在赛西涅 尔星球上必须让飞船多储存些水,替原始纺织蜘蛛搞些毛线。一棵茂盛的小灌木在 角落里等候着我。我向它吆喝: “快去睡觉!要不,明天我不给你浇水。” 小灌木害怕了,挥动枝叶,沙沙响着,往自己的小间里挤。 忽然,我听见轻微的响声,吧唧吧唧的。好像有谁溜进了仓库,那里面存放着 一些剩下的包裹。我停下脚步,凝神细听。不知道什么动物爬出了宠子——并非任 何动物都是赤手空拳能逮住的呵。 小仓库的门开着一点儿,我小心地透过缝隙朝里张望。吧唧吧唧的声音,听得 更加清晰。我走进小仓库。是门背后锁着的冷藏柜里在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这个 柜子里存放着菠萝。 冷藏柜的外面,插着一把钥匙,这使我吃了一惊——准也不可能钻进冷藏柜, 然后不用钥匙,就把自己反锁在里面哪。 我慢慢地伸手过去,捏住钥匙一转,把门拉开。 有个绿色的小人儿坐在柜子里,冷得发抖,用尖利的牙齿啃着菠萝。 小绿人儿面露惊慌,直眉瞪眼,把一只菠萝抱在胸前。 “您别抢,”他说。 “菠萝至少得削削皮,”我接过话头。“哦,对了,您是怎么钻进来的?” “不让我安安静静吃顿晚饭!”小绿人儿抱怨一声,连人带菠萝消失不见了。 我擦擦眼睛。冷藏柜里没有人。搁架上,少了三只菠萝。有谁在我脚上碰一下。 我没提防,不由直跳起来。 原来,还是那棵不安分的小灌木在底舱里到处走动。 “马上去睡觉!”我冲着它猛喝,其实我向来不对动物或植物大吼大叫的。 小灌木收拢枝条,赶紧逃走。 我再次看看冷藏柜。有个小绿人儿背脊朝我,站在那里,踮起脚尖,竭力要从 搁架上搬一只大菠萝。 “住手!”我大喊一声。 小绿人儿回过头来,我便看清楚了,这根本不是三分钟前大嚼菠萝的那个小偷。 “您别激动,”小绿人儿说。“我得到允许的。” 话音刚落,他也带着菠萝消失了。 这样的怪事,我还从来没看到过。我头也发晕了。我傻乎乎地朝冷藏柜里望一 眼,仿佛有谁会躲在里面,躲在深处。 就在这一瞬间,我呆若木鸡。搁架上站着第三个小绿人儿。 “请别妨碍我,”他说,“我会碰伤的。”说完,他立刻伸手去取菠萝。 “哦,真把人给搞胡涂了!”我怒形于色。“您是从哪儿来的?” “我是本地人,”小绿人儿回答,拿到一只菠萝,消融在空气中了。 这超过了我的承受能力。我摁下通话器的键钮,呼叫包洛思柯夫。 “包洛思柯夫,”我招呼,“你睡了吗?” “还没有,”船长回答。“我在工作。你的嗓子怎么啦?” “嗓子?没什么呀。” “抖得像兔子尾巴。出什么事儿了?” “包洛思柯夫,告诉我,飞船的舱门关着吧?” “当然关着,没有谁出去过嘛。” “泽廖内睡了吗?” “睡了。阿丽萨也睡了。我刚刚去查看过。阿丽萨在写信,写到一半睡着了。 有什么情况?” “你说说,人们在怎样的情况下会产生幻觉,仿佛看见绿色的小人儿?” “挺小的吗?”包洛思柯夫一本正经地问。“是不是坐在肩上?有小尾巴的? 这我在哪儿读到过。在一本古书里。” “不,”我回答,“不大小,没有尾巴,在啃菠萝。哎哟……他这不又来了! 第四个。” 冷藏柜里,确实又出现一个小偷,冲着我眨眨眼,不见了。 “我马上来!”包洛思柯夫忐忑不安他说。“千万别采取行动。克制住自己。” 在包洛思柯夫赶到底舱之前,搁板上的菠萝已经缺少了一大半,又一下子出现 两个小绿人儿,你驮着我,我顶住你,往冷藏柜上面的搁架上攀爬。 “不对头,”包洛恩柯夫说,“你别惊吓他们。这多半不是幻觉。” “什么幻觉不幻党的!”一个小绿人儿觉得受了委屈。“你们可以碰碰我们。” “没时间了,”另一个小绿人儿打断他的话。 “向阿丽萨致敬,”头一个小绿人儿说。 于是他们消失了,似乎要给后来的人腾出位置。 “阿丽萨确实睡着吗?”我问包洛思柯夫。 “是睡着。” “他们能从哪儿知道阿丽萨呢?” “我脑子不管用。这个舱室简直不正常了!” 冷藏柜里空空的。再也没有出现什么人。 “咱们把柜门关上吧,”包洛思柯夫说。“这样会安静些。” 我砰地关上冷藏柜的门。 “他们能从哪儿知道阿丽萨呢?”我又问一遍。“一小时前,我们降落到这里, 谁也没有跨出飞船……” 我和包洛思柯夫久久难以入眠,绞尽脑汁,想解释这种奇异的现象。但是怎么 也想下出一个所以然。再次检查各个底舱的门,走遍飞船。一片空寂、宁静、安谧。 我睡在阿丽萨的卧舱里,以防发生意外。睡得很不舒服,因为地毯硬硬的,头 下又只能枕着阿丽萨的一对橡皮脚蹼。 幸亏阿丽萨睡醒之前,我已经起身。所以,她睁开眼睛,我已经仿佛什么事儿 也没有,坐在圈椅里翻阅《银河系居民测定手册》。 “你在这儿干什么?”阿丽萨问。 “唔,是这样的,我来翻翻你的藏书,查一查本星球居民有什么特征。” “那你怎么头也不梳?” 我合上小册子,说待会儿来查吧,就匆匆返回自己的卧舱,梳洗一番。 梳洗完毕,我几乎已经使自己确信,根本没有出现过什么小绿人儿,那一切只 不过是幻觉、梦魇和胡思乱想而已。 我怀着这样的想法,走进底舱,去看看冷藏柜。 冷藏柜敞开着,空空如也——一只菠萝也没有。包洛思柯夫面对冷藏柜站着, 深思默想。 “总之我认为,”他说,“这个星球上的居民掌握了穿墙而过的本领,虽然这 是和所有自然界的规律相抵触的。” “不,大概不是当地的居民。”我说。“多半是我们在太空中遇上了寄生文明 生物。” 这当儿,阿丽萨走进底舱。 “包洛思柯夫叔叔,早上好,”她说。“您把菠萝放到哪儿去了?” “被偷走了,”包洛思柯夫回答。“我们正在想,怎样惩罚这班小偷。” “惩罚谁?”阿丽萨感到奇怪。 “绿色的妖精,”包洛思柯夫回答。”我非要收拾他们不可!只要想想看,到 了莱德委特星球,我的脸往哪儿搁!那儿在等着这批菠萝!……哎哟,又来了,抓 住他!” 的确,冷藏柜里突然显露出一个小绿人儿。他望了望空空的搁架,瞧也不瞧我 们,便说:“我来迟了。”说完,立刻消失不见。 “正是他,”包洛思柯夫又说。“简直没办法抓。” “显然这是当地的居民,”阿丽萨说。“我看过爸爸留在圈椅上的那本书。” “你能肯定?” “完全肯定。” “那他们就更难逃惩处。我要赶紧向他们的政府提出控告。怎么可以这样迎接 客人?”包洛思柯夫怒不可遏。 “船长,原谅他们吧。” “不行,我不想宽饶。电话在哪儿?” “包洛思柯夫叔叔,再考虑一下吧,”阿丽萨求情。“这些人非常客气、非常 善良!他们并不想偷菠萝。事情过去就算了。不是存心的。” “阿丽萨,你心肠好得过头了,”包洛思柯夫不同意。“今儿夜晚,咱们还没 走出飞船,他们已经钻进仓库搬菠萝,再过半小时,他们会来搬走其它物品的。” “包洛思柯夫叔叔,”阿丽萨说,口气挺硬,“你同我争论,输过一回,欠下 我一个愿望,没忘记吧?” “我记得,”包洛思柯夫说。 “那好,我的愿望就是——原谅他们拿走了菠萝。” 正在这当儿,飞船外面响起好大的喧哗声,那声浪惊天动地,穿过了船体的厚 壳。我们顾不上谈论小绿人儿,赶紧朝舷梯那边奔去。包洛思柯夫摁下报警电钮, 走廊里的红色小灯便闪闪烁烁。 包洛思柯夫打开了上面的舱口,我们从三楼那么高的上面往外看。 红日初升,硕大而矇眬。长条的蓝色云彩在空中迅飞。《飞马号》前面的林边 草地上,挤满了小绿人儿。他们挥舞着小旗和头巾,晃动着写有“欢迎光临”字样 的标语牌,此起彼伏地齐声呼喊: “你好,阿丽萨!……欢迎欢迎!……谢谢!……万岁……!” 还有一些欢迎词,是用他们本星球的语言说的,我们听不懂。 阿丽萨一露面,他们更是欣喜若狂,欢呼声震天动地。 转瞬之间,有几个小绿人儿已经出现在舱口,把阿丽萨抬起来。我还没来得及 惊呼一声,他们就连同阿丽萨一起不见了,随即又出现在密密的人群中。阿丽萨被 许多双手高高举起,人群向着在地平线上显出一片白茫茫的城市移动。 有个上年纪的小绿人儿,离开了渐渐远去的人群,见我们顺着舷梯往下走,便 过来迎候致意: “尊敬的客人,看来你们不明白。” “是不大明白,”包洛思柯夫说,“阿丽萨不会出什么事儿吧?”我问。 “绝对不会出事儿。能允许我解释吗?” “当然。” “你们不妨在草地上坐下,大地是暖和的,不会着凉感冒。” 年老的小绿人儿这么说,我们从命了,他便如此这般他讲述。 在不算太久的以前,赛西涅尔星球跟银河系中其它不起眼的偏僻小行星相比, 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十年前吧,有个赛西涅尔星球人发明了一种药。 这种药片,使人能够以两年为限,在时间的长河里漫游,退向往昔或进入未来 都行。一开始,全星球的人欢夭喜地,大家争着服用药片,或往前或向后,在时间 中漫游。但过了几个星期,人们开始感到大伤脑筋。 有一个人进入未来,得悉妻干将离他而去,或他的家里将被偷盗一空。 另一个人重返往昔,他曾经犯过一个令人悔恨的错误,这次他企望加以纠正, 然而纠正不了,而只能再一次犯同样的错误。如果你怀疑受了谁的欺骗,那么即使 返回到当天,监视骗你的人,也根本无法改变被骗的过程。如果你害怕死于某种疾 病,那么即使前往未来,看看医生是否瞎说,也完全无法避免患这种病。渐渐的, 人们不敢进入未来了,现在已经无人前去。不过,大家越来越频繁地返回往昔。每 个人都保存着某些愉快的回忆,因此他就重返往昔,重温开心时刻。一而再,再而 三……没完没了地重返往昔。 “请一块儿进城吧,”年老的小绿人儿说,“你们会看到,这种情况导致了怎 样的后果。” 我们跟随他进了城。市区空落落、脏兮兮的。举着抬着阿丽萨的那支浩浩荡荡 的队伍,不知行进到哪里去了。大街上难得碰到行人,这些行人对我们视而不见。 有时候,行人中的某一个倏地消失。另一个会突然出现在街心,一副若有所思的模 样,随即又无影无踪。 “他们是在时间中漫游,”我们的旅伴解释。“他们对现实缺乏兴趣,对未来 怀着恐惧。谁也不工作。政府也曾试图禁止生产这种药片,然而做这种药片容易得 很,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家里做。” “这下我明白了,”我说,“为什么您的同胞昨天已经认识了阿丽萨,已经得 知我们的飞船到了这里。” “对。他们还在未来的时间里进入了你们的冷藏柜。” “可我还是弄不懂,他们为什么由于阿丽萨到来而欢天喜地?”包洛思柯夫问。 “为什么,比方说,并不由于我的到来而高兴呢?” “其实挺简单,”上年纪的赛西涅尔星球人说。“我们是非常善良、非常厚道 的人。我们珍视别人对我们的友善态度。” “是这样吗?阿丽萨可并不知道,是你们钻进我们的冷藏柜呀。” “啊,头脑太单纯了!”小绿人儿责怪似的说。 他消融在空气中,过了三秒钟左右重新出现,双手捧着一只大菠萝。 “我刚刚到你们的冷藏柜里去过。”他说。 “但那儿已经没有菠萝了呀。” “但我去的是昨夜的冷藏柜。难道搞不懂?再简单不过啦。我这是退回了往昔, 也就是在昨天夜里,从冷藏柜里拿了个菠萝。我可没有偷,是拿一个,因为今天早 晨,阿丽萨提醒过包洛思柯夫,说再早些时候,对方已经欠她一个愿望,而她的愿 望正是让我们拿走菠萝。由于这个缘故,我们今天早晨欢迎阿丽萨,感谢她同意我 们拿走昨夜的菠萝……” “我晕头转向了!”包洛思柯夫说。“今天早晨在前,昨天夜里在后;你们拿 走了还不该拿的菠萝,因为这些菠萝是后来可以拿的……” “我们生活中剩下的乐趣实在少得可怜,”小绿人儿不听包洛思柯夫的,只管 往下说。“以前我们没有尝过菠萝。比如说我吧,这下将要每天重返昨天,吃掉那 昨天已经吃掉的菠萝……” 我们沉默了一阵,细细思索新鲜事儿。后来,赛西涅尔星球人叹口气,说: “我不能再待着了。我要返回往昔,去吃掉你们的菠萝。” “请等一下,”我留住他。“我有个实际问题向您请教。” “用不着开口问,”小绿人儿说。“您要问什么我知道。” “哦,对。”我说。 “您要打听一名种叫翼牛的动物,您正是为了这种动物才飞来这里的。” “没错儿。” “我们可以为您赶来一百头翼牛,但您准会拒绝收下。哎,您瞧,墙角那儿就 躺着一头。您马上会双手一摊说:‘这只是最普通的母牛呵!’” 我们朝墙角望去。那儿是躺着一头母牛。 我双手一摊,说: “这只是最普通的母牛呵!” “您自己听听。” 这时候,小绿人儿向我们告别一声,离开了。确切些说,是他消失了,因为本 星球的所有居民都有消融在空气中的奇特习惯。于是,这个小绿人儿没有目睹随后 发生的事情,他具有看见过去未来的本领也不顶用。这是因为我们带上这头牛,运 往莫斯科动物园。直到如今,它还在动物园里,成了最受欢迎的观赏动物之当时, 我们的绿色向导刚一消失,那母牛便伸个懒腰,站立起来,展开了长长的皮质薄膜 双翼。原本这双翼是紧贴在肚皮周围的。 母牛叹口气,含悲带愁的大眼睛瞧瞧我们,晃动双翼,抖搂掉尘土,磨损的四 蹄一蹬,飞过了街道。它在飞但仍像牛——笨拙而迟钝,但不管怎样总是飞! 于是,我问一个蓦地出现在旁边的小绿人儿男孩: “这是谁的牛?” “翼牛吗?”男孩问。 “是呀,这头翼牛是谁的?” “它不属于任何人。惟会要翼牛呢?根本没办法牧放——它们四下乱飞呀。你 们要就带去好了,无所谓的。” 这么着,我们就挥动长树枝,赶着翼牛,走向《飞马号》。翼牛时而飞到空中, 但一会儿就累了,落到地上,转而懒洋洋地慢慢往前走。 后来,另有一头翼牛依恋地跟随着我们。不过,我们没收留它——光给一头翼 牛喂料就挺费劲。很长一段时间,翼牛委屈似的哞哞叫,挥舞尾巴。 我们返回不久,阿丽萨也回来了。跟赛西涅尔星球人在一起,她感到闷得慌。 是呀,他们很快就忘了阿丽萨——这些小绿人儿各忙各的,有的进入往昔,有的前 往并不遥远的未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