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通常我在一个工作室里得到未加工的材料,这些东西已经被价值几百万美元的 导流片过滤过,我甚至都可以不用与艺术家见面。如你所知,我们卖给消费者的产 品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可以说已经变成了艺术品。但还是有一些人,天真地以为自 己会喜欢和他们所爱的人直接联线。我估计很多青少年都试过一次。当然,如果要 这样做,其实很简单:RadioShack①会卖给你机器、电极,还有一捆线。不过我从 来没有这样做过,而且我得坦白承认,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这样做,我甚至不知 道自己想不想这样做。 但是,我知道我为什么和她这样做。我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墨西哥蒲团上,猛地 把光学插头插进她外骨架的脊柱上的一个插槽里。插槽高高的,在她颈项的基部, 被黑色的头发遮住。 因为她说她是个艺术家,并且我知道我和她必须分出胜负,而我不愿意输。这 一点对你来说没有意义,因为你根本不了解她,或者只是通过《沉睡之王》认识她 的,但那绝不是真实的她。你决不会知道她饥渴的欲望,那是一种赤裸裸的需要, 一种丑恶而单一的目的。确切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总是会把我吓着。丽丝一直知 道她想要什么,而且别的东西她都不屑一顾。所以我就被吓着了,而且我向自己承 认我被吓着了。在“自治领航”的合成室里,我看过很多陌生人的梦,所以我知道, 多数人内心的恐惧都是些愚蠢的东西,在他们清醒的时候,都会发现这些东西很可 笑。但我当时并不清醒。 我戴上了电极,摸到了快扫模块的按钮。我关掉了工作室里所有设备的功能, 临时把价值八千美元的高档日本设备变成RadioShack卖的小玩意儿。“开始吧。” 我说,然后打开了开关。 言语。无法言语。或许可能,但也只是勉强——即使我知道自己该怎么描述在 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还有她做了什么…… 在《沉睡之王》里有一段。你感觉自己似乎在半夜里驾驶着一辆摩托车——没 有灯,你也不大想开灯——奔驰在海岸边高速公路的悬崖路段上。车速很快,你似 乎进入了静锥区②,摩托车的轰鸣声消失在你身后。所有东西,消失在你身后…… 在《沉睡之王》里面,这只是一小段,但你会记住它,回味它,并把它加进自己的 感觉辞典。太棒了。自由和死亡。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快如刀锋,直到永远。 我得到的是那个最初的版本,生猛的冲击,没有剪切过,他妈的一等一的极品。 这就是丽丝的雄心,这样的冲击,来自于她内心的最深处。 整个过程用了大概四分钟。 最后,当然,她赢了。 我把电极取掉,盯着墙,眼眶湿润了,装框的海报像在我眼中游泳。 我不敢看她。我听到她取掉了光学插头。我听到外骨架在把她从蒲团上提起来 的时候响了一声。我听到它发出郑重其事的嘀嗒声,把她拖进厨房拿水。 然后我就开始哭了。 鲁宾把一根细细的探针插进了一只迟缓的带着滚筒的“推我拉你”的肚子里, 用放大镜仔细地检查着电路板,微型的头灯装在鬓边。 “然后呢?你就给粘住了?”他耸耸肩,向上看了看。天黑了。一对张量③光 束刺痛了我的脸,他的钢质仓库里传来一阵冷冷的湿气,从湖的另一边传来孤单的 雾号④声,“然后呢?” 「①北美一家著名的电子产品连锁店。」 「②静锥区:电信学术语,以天线为顶点的一个锥形区域,因为辐射方向和辐 射量的限制,此区城不能被天线扫描到。」 「③张量:遵循一定的从一个抽象的坐标系到另一个坐标系的变换法则的、与 偏导数有关的一系列的数。」 「④雾号:用于船只、救生艇或海岸服务的在雾中或黑暗中用于发出警告信号 的号角。」 我也耸了耸肩。“我只是……我不认为我还能做别的什么。” 光柱射进了他那个充满缺陷的玩具的硅质心脏。“那也不错。你的选择无可厚 非。我的意思是,她注定就是如此。她成了现在这样,你在其中的作用和快扫模块 差不多。即使她没遇见你,她也会去找别人……” 在一个冷冷的九月的上午,我和资深剪辑师巴利作了一笔交易,他同意我私下 使用五号合成室二十分钟。丽丝进来了,提出了和上次同样的要求。但我这次做了 准备,有导流片和脑图,所以我不用再与她直联。后来,我又用了两星期的时间, 在我的工作室里挑选那些片段,把她所做的梦剪辑成能给“自治领航”的所有者— —马克斯·贝尔看的东西。 贝尔不大高兴,一点儿也不高兴,因为我告诉了他我做了些什么。不随大流的 剪辑师总是很麻烦,因为他会在剪辑师中形成不好的风气,让大家都自以为是地认 为找到了下一个销量冠军,然后就盲目地把时间和金钱浪费在它身上。我讲完后, 他点了点头,然后用他的红色毡笔刮了刮鼻子。“哦,好极了,太好了。自从那个 鱼长出脚的片子后,这是最精彩的,是不是?” 他联线进了我剪辑的试映片。当影片“砰”的一声从他的布劳恩牌桌面单元的 插槽里弹出来以后,他直愣愣地盯着墙,脸上一片空白。 “马克斯?” “啊?” “你看怎么样?” “怎么样?我……你刚才说她叫什么来着?”他眨了眨眼,“丽莎?她是和哪 里签的约?” “她叫丽丝,马克斯。她和谁都没有签约。” “天啊!太棒了!”他的脸看起来还是一片空白。 “你知不知道我是在哪儿找到她的?”鲁宾问道。 他在一堆纸盒子里寻觅着,想找到电灯开关。盒子里面装着仔细分类过的垃圾 :锂电池、钽电容、射频连接器、电路板、绝缘胶带、磁共振转换器、卷起的母线 ①……一个盒子里面装满了上百个芭比娃娃损坏了的头,还有带铁甲的金属护手, 看起来就像太空服的手套一样。不一会儿,灯光充满了整个房间。在一个剪开的被 涂染过的易拉罐里,一种康丁斯基②螳螂把它那高尔夫球大小的脑袋转向电灯泡。 “我去格兰湖岛收垃圾,回来到了一个巷子里。我看到她就坐在那里。我抓起 了那副外骨架。她看起来不咋样。我问她:”你还好么?‘她没回答,只是闭上了 眼睛。不是我该管的,我想。四个小时后,我又转到那儿去了,她没动。’瞧,宝 贝儿,‘我告诉她,’可能你的硬件玩完了。让我帮你一把,行不行?‘她没说话。 ’你到这儿来多久了?‘她还是没说话。然后我就把她带走了。“他穿过房间,来 到工作台边,用他的一根苍白的手指敲打着那只”螳螂“瘦瘦的金属肢。在工作台 后面的一个潮湿而肿胀的老旧的小钉板上,放着钳子、螺丝刀、用绳子缠着的手枪, 一把生锈的戴西牌BB枪③、剥电缆的用具、卷边机、逻辑探针、热气烘干器、小型 示波器④,似乎人类历史中出现过的每一件工具都在那儿。他从来没试过整理一下 这些东西,但当他想要拿东西的时候,手决不会迟疑一下。 “然后我就回来了,”他说,“用了一个小时。她那时候不省人事。我把她带 回到这里来,检查了一下那副外骨架。电池已经用完了。我估计,可能电快没有的 时候她就爬到了那里,安顿下来,等着被饿死。” “那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把她带回家前的一周。” “那如果你没找到她呢?如果她死了呢?” “会有人找到她的。你知道,她不会请求别人为她做什么。她只会索取。她不 能忍受别人的恩惠。” 马克斯给她找了几个经纪人,于是三个聪明透顶的年轻搭档一天以后到达了温 哥华机场。丽丝不想到“自治领航”去见他们,而坚持让我们把他们带到鲁宾那里。 她还睡在鲁宾那里。 “非常欢迎。”鲁宾在他们挤进门的时候说。他长长的脸上抹着油脂,粗糙的 工作裤前面的纽扣盖⑤用一个扭曲的曲别针夹住。那两个男孩机械地笑了一下,但 那个女孩的微笑要更真诚一些。“史塔克先生,”她说,“上周我在伦敦。我看到 过你在塔特安装的设备。” 「①母线:为支持多条电子线路而运载强大电流的导线。」 「②康丁斯基(1866~1944):俄国抽象派画家,认为形状和色彩都能表达感 情。」 「③BB枪:一种通常使用。177 口径子弹的气步枪。」 「④示波器:一种电动仪器,当电流和电压摆动变化时将其轨迹显示在阴极射 线管的屏幕上。」 「⑤纽扣盖:裤子前部可盖住打扣的布。」 “马赛罗的电池厂,”鲁宾说,“他们说那玩意儿是一堆臭狗屎,英国佬……” 他耸了耸肩,“英国佬,我的意思是,谁知道他们想什么呢?” “他们是对的。不过这件事挺有趣。” 那两个男孩穿着套装站在那里,一脸喜气。试映片已经到了洛杉矶。他们知道。 “那么,你就是丽丝啰?”女孩说,目光越过鲁宾的那堆垃圾,“你很快就会 成为一个名人,丽丝。我们有很多东西要谈。” 丽丝只是站在那里,聚碳义肢支撑着她,她脸上的表情和在我公寓楼里第一夜 的表情一模一样,她那时在问我想不想上床。但那个年轻的女经纪人看到她的时候, 她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表情。她很专业。 我对我自己说我也很专业。 我告诉自己要放松。 垃圾在“市场”四周的钢桶里燃烧着。天空仍飘着雪。孩子们在火边挤作一团, 像得了关节病的乌鸦,左右交替地不停跺脚。风抽打着他们黑色的外衣。在费尔威 尔①的卖弄艺术的贫民区里,某人没干的床单在晾衣绳上冻冰了。在昏暗的背景下, 粉红色的方块床单看起来很显眼,甚至让天上碟子一样的月亮和方形的太阳能电池 板都相形见绌。生态学家的直升机的螺旋桨在天上转来转去,抗议这个城市修建起 越来越多的水电站。 鲁宾穿着溅上油漆的套靴,拖着沉重的步子,把大脑袋塞进过大的工作服夹克 里。有时某个驼背的少年会在我们经过的时候认出他,说他就是那个制造了那些疯 狂东西的人,包括机器人,还有其他的一些臭狗屎。 “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我们在桥下准备到四号楼时,他说,“你是那 种老是看手册的人。人们做的任何东西,任何技术,都会有一些特定的目的。目的 就是要造出有人已经明白了的东西。但如果是一种新技术,那它就会打开那些以前 谁都没有进入过的新领域。唉,你怎么就不玩玩那玩意儿。它完全不一样。你就看 人家用那玩意儿造出你从来没想过的东西,比如说丽丝,然后你自己觉得那很好玩。” “她不是第一个。”车辆的声音从头顶上经过。 “当然。不过她是你见过的第一个他妈的把自己转化成硬编码②的人。自从某 人那么做了之后,你就开始睡不着了。就是三四年前,那个谁,那个法国小子,那 个作家?” “我真的没想过这个,没多想。我认为那只是个小花招,一种模式识别③……” “他还在写东西。奇怪的是,只要那部主机没被谁弄垮,他就会一直写下去… …” 我退了一步,摇了摇头。“不过硬编码不是他自己,对么?那只是个程序而已。” “这点很有趣。但很难讲你是否正确。不过,有了丽丝,我们就可以知道了。 她不是个作家。” 全在那里。《沉睡之王》就锁在她的脑海里,如同她被锁在她的外骨架里一样。 「①费尔威尔:温哥华的一个区。」 「②硬编码:直接写进程序中的数值或行为,很有可能出现在多个地方,而且 不能被轻易修改。」 「③模式识别:人工智能科学的一个分支,与观察的分类和描述有关。模式识 别的目标是在既有知识或者从模式中提取的统计学信息的基础上,对数据进行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