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经纪人给她签了一张单子,从东京带来了一个制片组。她告诉他们,她想让我 作剪辑师。我说不行。马克斯把我拖进了他的办公室,还威胁说要把我当场炒掉。 如果我不参加的话,根本没有理由在“自治领航”的工作室里工作。温哥华从来就 不是世界的中心,经纪人想要带她到洛杉矶去。对马克斯来说,这意味着一大笔钱, 还可能会让“自治领航”扬名四海。我没有办法向他解释为什么我会拒绝。这太疯 狂了,太个人主义了。不过马克斯是认真的。他没有给我任何选择。我们都知道, 丢掉了这个工作,我就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只能回去,回到他那里。于是我们对 经纪人说,我们商量好了,由我作剪辑。 经纪人笑了,露出满嘴的牙。 丽丝掏出一个装满威兹的吸入器,狠狠地吸了一口。我想我看到那个女经纪人 的眉毛夸张地往上一扬,不过这就是她最严厉的责备了。协议签好了,丽丝基本上 做了自己想要做的事。 丽丝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们用了三周时间,把基本的录制工作完成了。我找到了一堆理由不去鲁宾那 里,甚至自己都相信了其中几个。她还待在那里,尽管经纪人不大高兴,因为他们 认为那儿太不安全。鲁宾后来告诉我,他让他的经纪人给他们打了电话,并把他们 骂了一顿。不过后来他们就没再怎么担心了。我不知道鲁宾也有经纪人。我很容易 忘掉那个时候鲁宾·史塔克比我认识的其他所有人都有名这一事实,当然丽丝以后 可能达到的知名度也不会超过他。我知道我们在做一个很强的东西,但你永远不会 知道它能够强到什么程度。 不过我在“自治领航”的时候很有精神。丽丝太棒了。 她就像是为这种存在形式而生的一样,虽然在她出生的时候,还没有技术能够 实现这种形式。你看到这样一种事情,就不禁会感到好奇:历史上究竟有多少位杰 出的艺术家是默默无闻地死去的?这些人可能永远不会成为知名的诗人、画家或是 萨克斯演奏家,但他们的体内具有某种“精神波形”,正等待着线路的接进…… 当我们在工作室里的时候,我偶然得知了更多关于她的事情。她出生在温莎。 她的父亲是美国人,在秘鲁打过仗,瞎了一只眼睛,最后半疯着回来了。她身体的 问题是遗传的。她身上那些溃烂的地方是因为她一直都不想摘掉外骨架而造成的, 她认为那样的话自己就会在绝对无助的状况下窒息死掉。她对威兹上了瘾,每天都 吸得很多,其剂量足以让一整支足球队都兴奋起来。 她的经纪人带来了医生。医生用泡沫材料把聚碳义肢垫住,用微孔敷料剂把溃 烂处敷裹住。他们用维生素让她振作起来,还想调整一下她的食谱,但从来没有人 试过把吸入器拿走。 他们还带来了发型师、化妆师、服装师、以及形象设计师。她以一种与微笑很 相像的表情忍耐着。 在这三周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有怎么说话,只在工作室里交谈,艺术家与剪辑 师之间的那种交谈,基本上如同受限的代码。她头脑中的影像太强烈,太极端了, 以至于她都不用怎么向我解释一个给定的效果,我就能理解她要表达的意思。我拿 出她“生产”的东西,做完处理后又给她插了回去。她要么说“行”,要么说“不 行”,而一般都说“行”。 经纪人注意到了这一点,并对此很满意,在背后向马克斯·贝尔鼓掌,然后把 他拉出去吃饭。我的薪水也涨了。 不管怎么说,我一直很专业,能帮得上忙,做事很细致,又有礼貌。我下定决 心,以后再也不能精神崩溃了。我也再也没想过那天晚上我哭的事情。我现在做的 工作是我做过的工作中最好的,而且我知道这一点。这是我人生的一个高潮。 然后,一天早上,大概六点钟的时候,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把影片中那段 诡异的沙龙舞片段弄出来以后——那些年轻经纪人中一个绰号叫“幽灵舞”的和我 说了几句话,然后就离开了。先前,两个经纪人男孩中的一个也曾待在那里,露齿 笑着。但现在他也走了。“自治领航”一片寂静,只有下面马克斯办公室传来的鼓 风机的低沉的轰鸣。 “凯西,”她说道,声音由于威兹而变得沙哑,“对不起,我给你的影像冲击 太强烈了。” 我想了一分钟,以为她在和我谈论刚刚的录制的影片。我抬起头,看到她在那 里,惊讶地发现我俩单独待在一起,从制作完试映片以后,从来都没有这样过。 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连自己感到了什么都不知道。 她被外骨架支撑着,看起来比在鲁宾那里的第一夜糟糕多了。在那堆化妆师一 直打理的烂肉下面,威兹正渐渐地吞噬着她,有时就像看到死神的脸隐藏在一个不 大英俊的少女的脸下。我不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应该不大,但也不小。 “斜坡效应。”我卷着一段线缆说。 “那是什么?” “那是自然向你发出的警告,告诉你必须注意检点自己的行为。它有些像数学 法则,就是说,一种刺激物只能在前几次使你获得真正的快感,到后来,就算你增 加剂量也不能像前几次那样舒服。实际上,根本不可能。这就是毒品的问题:它们 太‘聪明’了。你正嗑的那种药的每一个分子上都有一个狡猾的尾巴,以防止你把 已被分解的肾上腺素转化为肾上腺素红①。如果它不这么做,你可能早就精神分裂 了。丽丝,你现在有没有些小毛病?比如窒息症?也就是说有时你睡觉的时候会突 然停止呼吸?” 我甚至不清楚我感觉到我声音里的愤怒没有。 她用苍凉的灰色眼睛看着我。那些服装师把她从二手店里买的夹克换成了用黄 油鞣制过的不光滑的黑色套衫,那件衣服在隐藏聚碳肋骨方面效果更好。她总是把 拉链拉到脖子上,即使工作室里非常暖和。发型师昨天试过一些新的发型,不过没 有做出来,她粗糙的黑发斜披在化了妆的三角形的脸上。她盯着我,我又感到了她 固执的神情。 “我不睡觉,凯西。”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想起她好像对我说过对不起。她从来没有再说过这种 话。这是惟一一次我听到她说出与她个性不符的话。 鲁宾的食物包括自动贩卖机出售的三明治、巴基斯坦外卖,还有煮咖啡。我从 来没看见过他吃别的东西。我们在四号楼的一个狭窄的店子里吃萨摩萨饼②,就在 柜台和厕所门之间塞进去的一张塑料桌子上。鲁宾吃了十二个萨摩萨饼、六块肉和 六道素菜。他进餐时专心致志,一道接一道,甚至没顾得上擦自己的下巴。他十分 喜欢这个地方。他讨厌那个希腊店员——这种厌恶是相互的,是一种真正的人际关 系。如果那个店员走了,鲁宾可能就不会再来了。那个希腊人盯着鲁宾下巴和夹克 上的碎屑。在萨摩萨饼之间,鲁宾也向他投去深探的敌意,眼睛在钢边镜枢里肮脏 的镜片后眯缝着。 「①肾上腺素红:在肾上腺素氧化过程中自然形成的化学物质。」 「②萨摩萨饼:一种源自印第安人的半圆形小炸卷饼。」 萨摩萨饼是晚餐。早饭是惨白的面包上的鸡蛋沙拉,通常装在奶白色的塑料三 角袋里,放在六小杯毒药一样浓的咖啡上。 “你没看到本质,凯西。”他透过印满指纹的镜片凝视着我,“你一点儿都不 会水平思考①。你只懂得看手册。你以为她是为了什么?性爱?更多的成功?一次 环球旅行?她超越了一切。这就是她为何如此之强的原因。她超越了这些。为什么 《沉睡之王》这么畅销?为什么那些孩子要买它?为什么他们相信它?其实原因孩 子们都知道。他们回到‘市场’去,在火堆旁边暖暖屁股,想想今晚在哪儿睡觉。 他们相信它。这是八年来最好的软影②。格兰湖一个商店的老板说这玩意儿比他妈 的什么都好卖,还说无数人都抢着要进货……她如此受欢迎,就是因为她和那些孩 子是一样的,比他们还像他们。她知道这点,伙计。没有梦,就没有希望。你看不 到那些孩子身上的枷锁,凯西。不过越来越多的孩子都开始明白,他们哪儿也去不 成。”他从下巴上刷下一块油油的肉,还剩下三块,“所以她就唱出他们的心情, 说出他们的想法,为他们编织一幅美丽的图画。然后她就用赚到的钱给她自己买了 条出路。没了。” 我看到从窗户上掉下来一滴一滴大个儿的水珠,窗上还有冷凝形成的条纹。在 窗外,可以看到一辆被拆了一半的拉达车③,轮子被取掉了,轮轴倒在人行道上。 “有多少人像丽丝一样做了这个,鲁宾?你知道么?” “不会太多。不好说,因为大多数都是我们以为死得舒舒服服的政客。”他露 出滑稽的表情,“这不是个好念头。不管怎么说,是这些人第一次尝试了这种新技 术。对于多数亿万富翁来说,这还是太贵了,不过我听说至少有七个人做过。听说 在温伯格的免疫系统彻底玩完之前,三菱公司就给他做了。温伯格是三菱在冈山④ 的杂种细胞⑤实验室的头儿。当然,他们现在的存货还是挺多的,我是说单克隆抗 体⑥,所以这些传闻大概是真的。还有隆格雷,那个法国小子,小说家……”他耸 了耸肩,“丽丝当时没有钱做这个。就是现在钱也不够。不过她选对了地方,选对 了时间。她要死了,她到了好莱坞。他们已经可以看到《沉睡之王》导致的后果了。” 从伦敦来了一支乐队,成员是四个骨瘦如柴的小孩,他们就像上够了油的机器, 狂热地追逐时尚,而且完全没有情感。我在“自治领航”把他们排成一列,让他们 坐在一模一样的白色“宜家⑦”办公椅里,在他们的太阳穴上涂上导电膏,把电极 粘上,给他们放了《沉睡之王》的未加工版本。他们感觉完以后,全都开始说话了, 用一种艺术家的秘密语言,完全忽略了我,四对苍白的手在空中摇晃,劈砍着空气。 我只能听懂一点儿,但这已足够让我感觉到他们很激动。他们一定很喜欢这个。 然后我拿起我的夹克离开了。他们可以自己把导电膏擦掉,谢谢。 那天夜里,我最后一次看见了丽丝,虽然我并没打算这样。 回“市场”去的时候,鲁宾正在进餐,发出的声音很大,红色的尾灯反射在湿 润的鹅卵石上。“市场”以外的城市是一座光的雕塑,一个谎言。在雕塑的底部, 被丢弃的和被损坏的东西藏进垃圾里,而垃圾正像腐殖质一样生长着。 “明天我要去法兰克福,去做安装一个设备。你来不来?我可以把你写成是技 术人员。”他在磨损的夹克里耸了耸肩,“没法给你钱,不过可以给你付机票,如 果你想要的话。” 鲁宾的这个提议很奇怪,我知道这是因为他很担心我,看到我在丽丝的事上的 反应太反常,这是他惟一能想到的解决方法——把我从这个城市里弄出去。 “法兰克福比这儿冷。你可能该换换环境了,凯西,我不知道。” “谢谢,不过马克斯那里还有一大堆工作要做。‘自治领航’现在很有名,许 多地方的人都来找他。” “当然。”我们完事的那天,那支伦敦乐队就走下了日航的飞机。 那天,我离开了“自治领航”的那支乐队后,就直接回家了。我走到四号楼, 把手推车带上,穿过我每天都能看到的商店橱窗。每一家的灯光都很浮华,很绚丽, 照射着衣服、鞋、软件、像珐琅质蝎子一样蜷缩着的日本摩托,还有意大利家具。 橱窗随季节而变,商店也不断更换主人。时值节假日,街上的人更多了,一对一对 的,快速而有目的地从闪亮的窗边走过,许多姑娘穿着高至大腿的尼龙长袜,这是 去年冬天纽约的流行款式。鲁宾说她们看上去就像得了象皮病⑧。我露齿而笑,然 后突然意识到我和丽丝之间真的完了,现在她就要被拉到好莱坞去了。她似乎把脚 趾伸进了一个黑洞,而拉扯她的是难以置信的金钱的吸引力。我相信她死了——大 概死了,于是我打消了保护她的心理,开始对她感到一丝同情。不过只是那么一丝, 因为我不想让什么东西搞砸我的夜晚。我想要参加派对,老早以前就想了。 「①水平思考:由英国心理学家爱德华·波诺提出,又叫作“发散性思考”, 为弥补“垂直思考”之缺点应运而生,寻求自僵硬的成规中逃脱出来,但并非叛逆 而是创新。」 「②软影:相对于传统的电影而言,传统电影需要在现实世界中进行拍摄,是 “硬影”,而按照文中的技术制作的影片源自于人的意识本身,是“软影”。」 「③拉达车:一种俄罗斯产汽车。」 「④冈山:日本本州岛西部的一个城市。」 「⑤杂种细胞:在实验室里制造的一种由一个能产生杭体的淋巴细胞与一个骨 髓瘤细胞结合而成的细胞。」 「⑥单克隆抗体:任一种只对特定抗体有效的抗体种类,由在实脸室通过合并 B 细胞和肿瘤细胞形成的一个混合细胞克隆产生。这样一个混合细胞和它的克隆结 合了B 细胞的特性和肿瘤细胞无限期繁殖的能力。单克隆抗体被广泛应用于医药和 生物研究。」 「⑦一家瑞典家具零售公司。」 「⑧象皮病:一种慢性疾病,其症状通常是皮肤或皮下组织,尤其是大腿和外 生殖器的皮肤或皮下组织极度胀大和变得坚硬。」 我走进公寓,刚按了一下,电梯就动了。好兆头,我告诉自己。我上了楼,脱 掉衣服,洗了个澡,找到了一身干净衣服,用微波炉煨了点儿玉米饼。刮胡子的时 候,我感到很正常地向自己镜中的影子提出忠告:你工作得太累了,你信用卡上的 钱也够多了,该好好放松放松自己了。 玉米饼吃起来像硬纸板一样,不过我决定要喜欢它们,因为它们太正常了。我 的车在伯纳比①,老出问题的氢燃料电池也正在更换,所以我不用担心开车。我可 以出去,参加派对,玩个通宵,然后早上懒洋洋地打个请病假的电话。至于马克斯, 他不会抱怨的:我是他的摇钱树。他欠我的。 你欠我的,马克斯,我对我从冰箱里捞出的一瓶莫斯科伏斯卡亚②说。你真的 欠我的。我只是花了三周时间剪辑了一个极度扭曲的人的噩梦,马克斯。是为你的 利益。现在你发了,马克斯。我把三指高的伏特加倒进一个派对留下的塑料杯里, 那个杯子几年前被我扔掉,后来又回到了我的卧室里。 有时对我来说,这里就像没有哪个特别的人住在这里一样。我的屋子并不乱, 我很爱整理房间,虽然有的时候这种行为有点儿机械,我甚至还记得掸去装框的海 报和其他东西上的灰尘,但这里常常会突然使我打个轻微的寒颤,因为房间里摆放 的物品毫无特色可言。我不是说我要把这里装满猫、花草还是什么别的东西,我只 是有时感觉谁都可以住在这里,可以拥有这些东西,就像一种可以互换的东西一样, 比如,我的生活和你的可以互换,我的生活和谁的都可以互换…… 我想鲁宾也一直这么看这个世界,不过对他来说,这一观点是他的力量之源。 他住在别人的垃圾里,他拖回家的东西过去也一定光亮如新,一定对某人有那么一 点儿意义。他把它们扫在一起,装进他看起来怪怪的卡车里,拉回家,然后任其像 肥料一样堆积,直到他想到能用它们干点儿什么为止。有一次,他给我看了一本他 喜欢的二十世纪的艺术书,里面有张叫“死鸟再飞”的自动雕塑的照片,那个自动 雕塑把真正的死鸟缠在绳子上,让它转啊转,死鸟就自己飞了起来。他笑了笑,点 了点头。我想他可能觉得那个行为艺术家是某种意义上的精神始祖。不过鲁宾对我 装框的海报、从“海湾③”买的墨西哥蒲团和从“宜家”买的中性泡沫塑料床又能 做些什么呢?所以,我认为(同时喝了一口冷冷的伏特加),他能够想出-些东西, 这就是为何他是著名艺术家,而我不是的原因。 「①伯纳比:温哥华以东的一座城市,温哥华的高技术工业中心。」 「②莫斯科伏斯卡亚:一种伏特加酒。」 「③“海湾”:一家加拿大时尚商品连锁店。」 我把头贴在平板玻璃窗上,窗户和我手中的杯子一样冷。该走了,我对自己说。 你这是城市单身恐俱症。能够治好的。痛饮去。走。 那天晚上我没有派对的感觉。我也没有表现出成人的常识——没有偷溜回家, 看点儿老电影,然后在蒲团上沉沉入睡。这三周的工作强度,让我紧张得就像机械 表上的发条。于是,我干脆就在夜晚的都市里嘀嗒嘀嗒地走过,用一杯一杯的美酒 润滑这一机械的过程。我很快想到,这就是那样的一夜,你进入另外一个平行世界, 一座与你的住处一模一样的城市,那座城市只有一个重大的区别,就是这里面没有 以前你所爱的人,没有你认识的人,甚至没有和你说过话的人。在这样的夜晚下, 你会走进一家熟悉的酒吧,却发现工作人员都换了;然后你意识到,自己进入酒吧 的真实动机只是想看到一张熟识的脸、一个女招待、一个卖酒的……谁都行。 我走来走去,经过了七八个地方,然后到了一家叫“西方尽头”的酒吧,它看 起来就像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就没有重新装修过一样,许多铬片从塑料上面剥落下 来,模糊的全息图,你看着就要头晕。巴利大概以前向我提起过这个地方,但我想 不出为什么他要这么做。我环视了一周,笑了笑。如果我很沮丧,那我是来对地方 了。是的,我坐在酒吧一角的一只凳了上,对自己说,这真可悲,简直太糟糕了。 我很不舒服,已经失去了度过这个该死的夜晚的动力,毫无疑问这是件好事。 这时我看到了丽丝。 她还没有发现我。我仍披着大衣,斜纹软呢子的衣领为我挡住了寒风。她在酒 吧的另一头,坐在角落里,面前是几个大的空酒杯,那种里面原来会放小号香港阳 伞或美人鱼玩具的酒杯。当她向她身旁的男孩望去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闪烁 着威兹。我明白她喝的酒里面一定没有酒精,因为她吸那么多毒,沾不得一滴酒。 那个男孩醉醺醺地笑着,几乎就要从凳子上滑下来了。他一边摸索着什么东西,一 边尝试着让眼睛聚焦,以看清丽丝。丽丝坐在那里,穿着黑色皮罩衫,拉链拉到下 巴上。她的头骨就像一只一千瓦的灯泡一样,透过她苍白的脸燃烧着。看到了这个 场景,看到她在那儿,我一下明白了很多。 我明白她正在死掉,不是由于威兹就是由于她的病,更可能是两者兼具,而且 她知道得比他妈的谁都清楚。我知道她旁边的那个男孩喝得太醉了,没有能力看清 她的外骨架,不过他还是认出了她身上的那件贵重的夹克和她拿来喝酒的一大把钱。 我还知道我看到的就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但我没法把这些东西拼凑在一起,现在还不能,我无法思考。我身体里的一些 东西畏缩了。 她在微笑,或者说做出一种她以为是在微笑的表情,她知道这种表情在这样的 场合很适用,然后不时向那个口齿不清的搭讪者点点头,我又看到了她那可恶的爱 好:喜欢观赏。 现在我知道了一些东西。我知道了如果我没有在那里,没有看到他们,我就可 以接受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情。甚至还会为她感到高兴,或者还能找到一种方式,去 信任她以后变成的什么东西,或者是她注入她的影像中的东西——一个假装自己是 她的程序,假装到它自己都相信自己是她。我本可以相信鲁宾的话:她超越了一切 :她是我们高科技时代的圣女贞德,为了和好莱坞的硬编码上帝合而为一而牺牲了 自己;对她来说,除了抛弃自身躯壳的那一刻,再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了。她在一阵 释放的快感中抛掉了自己的躯体,永远离开了聚碳义肢和该死的肉身的限制。当然, 我认为她可能已经做到了这一点。我确信这正是她希望的。 但我在那里见到了她,手里握着那个醉酒的孩子的手,她甚至都无法感觉到那 只手。这时我突然明白,没有人的动机是完全纯正的。就算是丽丝,她那疯狂而腐 朽的、对明星身份和控制论意义上的不朽性的追求,也是有弱点的。虽然我不想承 认,但她在某些方面的确是一个人。 我知道,那天晚上她出来,是为了同自己的躯壳道别,为了去找一个喝得烂醉 的人替她做那件事。她喜欢观赏,这是真的,我在当时就知道。 我想在我走的时候她看到我了。我实际上在跑。如果她看到我了,她一定比以 前还恨我,恨我脸上的惊惧,还有遗憾。 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我哪天一定要问问鲁宾,为什么他只会做“野火鸡”酸鸡尾酒。劲道十足,鲁 宾做的酒。他把他凹瘪的铝杯递给我,他的房子摇来晃去的,他做的小东西们鬼鬼 祟祟地动着。 “你该到法兰克福来。”他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呢,鲁宾?” “因为很快她就要给你打电话。我估计你还没准备好。你现在对这件事情还是 不舒服,那玩意儿说话和她一样,思想也和她一样,你会感到太奇怪。和我到法兰 克福来吧,你可以得到一点儿呼吸的空间。她不会知道你在那里。” “我告诉过你的,”我说道,想起了那家俱乐部里的她,“这儿的工作很多。 马克斯……” “管他什么马克斯。是你让马克斯发了的。他可以自己过日子了。你自己也很 有钱了,提成了这么多。除非你固执得不想从你的银行户头里提钱,不然你是可以 应付一个无薪假期的。” 我看着他,犹豫着我该在什么时候告诉他我那最后的一瞥。“鲁宾,谢谢你, 不过我只是……” 他叹了口气,喝了一口酒。“只是什么?” “鲁宾,如果她给我打电话,给我打电话的是她么?” 他盯着我看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天晓得。”他把茶杯在桌子上敲了一下, “凯西,我的意思是,技术就在那里,那么谁,到底有谁,会知道最后是个什么结 果呢?” “你真认为我该和你去法兰克福?” 他取下了他的钢框眼镜,在他的格子呢法兰绒衬衫上擦了擦。“对,我就是这 么想的。你需要休息一下。你也许现在不用休息,但不久就会的。” “怎么可能呢?” “你将要剪辑她的下一部影片,这等不了太久,因为她现在太需要钱了。她占 用了一台联合主机的很多内存,她从《沉睡之王》中得到的那份钱还不够偿还他们 在她身上的投资呢。而且你是她的剪辑师,凯西。我的意思是,除你之外,还有谁 可以呢?” 在他再次戴上眼镜时,我只是盯着他,就像被定在了那里一样。 “还有谁可以呢,你想想?” 他的一个设计品“咔哒”了一声,非常细小而清晰的一声,我听到了。他是对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