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产子 崇德元年十一月十九,皇太极在笃恭殿召集诸贝勒大臣,以朝鲜“败盟逆命”为由, 宣布将统军亲征朝鲜。 二十五日冬至,又率诸王贝勒、贝子及文武大臣出德盛门,赴天坛祀天、祭太庙, 并告征朝鲜之由。 十二月初一,皇太极下旨命济尔哈朗留守京都,巩固后方;阿济格驻牛庄,备边防 敌;阿巴泰驻海城,收集边民。是日,外藩蒙古诸王贝勒率兵会于盛京,全军整装待发。 翌日皇太极率领十二万大军,往征朝鲜,代善、多尔衮、多铎、岳托、豪格、杜度 等人随征。 出征前,皇太极原让我大大方方地穿着礼服随他入堂子行祭拜大礼,我未肯应允, 仍是换了男装,扮作小卒亲兵跟随左右。 堂子祭天完后,亲眼目睹他勒令竖起八旗旗纛,大军浩浩荡荡出城,踏上征朝之路。 不多时行至沙河堡东冈,皇太极下旨命多尔衮、豪格等人率领左翼兵,从宽甸入长山口, 以牵制朝鲜东北诸道的兵力。 初三,命马福塔、劳萨等人率领三百精锐,伪作商人,日夜兼程潜往朝鲜都城,随 后又指派多铎、硕托、尼堪等率领护军千人,尾随马福塔等人之后以作支援。 到得初九,皇太极担心马福塔、多铎等率领的先头部队兵力太少,于是又命岳托、 杨古利等率三千人马,速往增援。大军距镇江城三十里安营后,皇太极勒令杜度、孔有 德等护辎重居后。 初十起大军开始陆陆续续地横渡鸭绿江。 这日早起时我感觉脑袋有些发沉,下地走了两步,刹那间一阵天摇地动般的头晕目 眩吞噬了我,我急忙退回床沿,闭眼静坐了两分钟后,睁开再看时发觉一切重又恢复正 常。 思忖着也许是水土不服或者连日行军赶路太疲造成了身体不适,我先还没在意,可 接下来两日晨起,均有眩晕之感,症状时轻时重。我没敢声张,生怕说出来,在这紧要 关头分了皇太极的心,更怕他一道圣旨勒令我返回盛京。 十二月十二,大军抵至郭山城,定州游击来援,不敌而自刎身亡,郭山城投降。 十三日,大军至定州,定州亦降。大军因而驻营定州,皇太极命杜度、孔有德、尚 可喜、耿仲明等人率精骑,往攻皮岛、云从岛、大花岛、铁山一带,以阻止和切断明军 对朝鲜的援助。 十四日晨,得讯朝鲜国王李派人把宗室嫔宫送往江华岛躲避。大清军队一过延曙驿, 皇太极当即勒令马福塔率数百铁骑进逼弘济院,拦住汉城通往江华岛的必经之路。午后, 李果然带领大臣出汉城南门,逃往江华岛,见有清兵拦截,无奈之下只得重新退回城内。 十五日清军至安州,以书谕朝鲜守臣投降。 为抢夺先机,除先头部队打响前战外,大军亦是夜以继日地行军赶路,马不停蹄。 我原是骑马相伴皇太极身侧,这日忽觉小腹坠胀,骑马时竟是一点力也使不出来,皇太 极觉察我面色有异,便安排我弃马坐车。 我本是不愿,可是下午起竟淅淅沥沥地来了月事,虽然量不是很多,却大大妨碍了 我的行动,甚是不便。 这次月事其实原本早该来了,谁知却因生活无规律拖后了几近一月,这种事情在我 原是常事,不足为奇,可每回月事延后造成的后果,是行经时流量过多,令我难受得死 去活来。 我不由得哀号一声,果然天不助我,好事多磨。先前为了来朝鲜随征,我不知吃了 多少苦头,磨了多少嘴皮。好容易跟来了,偏又在这节骨眼上遇见这种倒霉事。 如果我和皇太极挑明情由,一种情况是他为了我放缓行军节奏,另一种情况是他丢 下我殿后——如今军情似火,我不信他会选择第一种方式,我若有难处,他必然会先放 我留守,最后只可能和杜度他们的辎重部队一起前行。 才不要被丢下呢!要不然我之前所做的努力不都是前功尽弃了么? 也许老天爷还真把我的唠叨听进去了,这次行经量出奇的少,约莫过了三天便停止 了。我大喜若狂,十九日多铎等人进逼朝鲜国都,李率众逃往距离汉城东三十里的南汉 山城,多铎等人上前围剿,却只打散了各道援兵,未曾拦截住李一行。 “南汉山城,城墙坚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皇太极身披甲胄,在铺开的大 张朝鲜地图上指点江山,盛气凌人,“全城守军约有一万三千八百余人,分堞守城……” 一旁将士伫立,不时附议,王帐内气氛紧张。在这种低气压的风暴面前,我却懒洋 洋地浑身提不起劲来,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心不在焉,甚至大白天的还老打瞌睡。 窝在炭火旁,我紧了紧身上的狐裘袄子,频频打着哈欠。帐内的温度并不低,我却 仍觉着阵阵发冷,那种彻骨的寒意像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似的,让人受不了。 “悠然……”迷糊中抬眼瞧见皇太极慢慢蹲下身子,眼里有丝担忧,“你最近脸色 不好,是不是病了?” 原来议会已散。 我摇头,“哪有,我只是睡眠不大够……”见他同样也是一脸难掩的疲惫,不由得 笑道,“还说我呢,你自己不也一样。” “悠然!”他握住我的手,细细地在他脸上摩挲,胡楂儿扎痛我的手,我默默承受, 未曾将手抽离。“等这仗一打完,我便带你去游山玩水……只咱们两人……” 我酸涩地笑了下。 只两个人,怎么可能? 如今他贵为一国之君,稍加行动身后便得有长串的仪仗队如影随形,一举一动无时 无刻不受人瞩目,想要再像从前重拾二人世界的乐趣,那已是绝无可能之事! 明知他这是哄我,亦是在哄自己,我却不忍戳破这个美丽的谎言,于是笑着点头, 哑声:“好。等你空了,咱们一起去长白山……”我将头搁在他的肩上,难以抵挡睡意 的阵阵侵袭,嘴里却犹在低喃,“一起去……” “嗯,一起去。”他轻声允诺,“我还要带你去北京,去看紫禁城……” 十二月二十七,大军抵达临津江,这几日气候回暖,河面冰层融解,大军被阻隔在 了江岸这头。 皇太极满心愤怒,我只得稍加安慰。 说实在的,这几日我的体质似乎越来越差,晨起时经常会感到恶心反胃。军中食物 本就粗糙,不易下咽,这么一来我更加没了胃口,时常一天下来仅靠喝水聊以度日。 身体在一天天地变弱,我早有所觉,只是强撑着不肯开口有丝毫的抱怨。 皇太极已是十分烦扰忙碌,这当口我无法帮上他的忙,那就更不能给他添乱。 崇德元年十一月十九,皇太极在笃恭殿召集诸贝勒大臣,以朝鲜“败盟逆命”为由, 宣布将统军亲征朝鲜。 二十五日冬至,又率诸王贝勒、贝子及文武大臣出德盛门,赴天坛祀天、祭太庙, 并告征朝鲜之由。 十二月初一,皇太极下旨命济尔哈朗留守京都,巩固后方;阿济格驻牛庄,备边防 敌;阿巴泰驻海城,收集边民。是日,外藩蒙古诸王贝勒率兵会于盛京,全军整装待发。 翌日皇太极率领十二万大军,往征朝鲜,代善、多尔衮、多铎、岳托、豪格、杜度 等人随征。 出征前,皇太极原让我大大方方地穿着礼服随他入堂子行祭拜大礼,我未肯应允, 仍是换了男装,扮作小卒亲兵跟随左右。 堂子祭天完后,亲眼目睹他勒令竖起八旗旗纛,大军浩浩荡荡出城,踏上征朝之路。 不多时行至沙河堡东冈,皇太极下旨命多尔衮、豪格等人率领左翼兵,从宽甸入长山口, 以牵制朝鲜东北诸道的兵力。 初三,命马福塔、劳萨等人率领三百精锐,伪作商人,日夜兼程潜往朝鲜都城,随 后又指派多铎、硕托、尼堪等率领护军千人,尾随马福塔等人之后以作支援。 到得初九,皇太极担心马福塔、多铎等率领的先头部队兵力太少,于是又命岳托、 杨古利等率三千人马,速往增援。大军距镇江城三十里安营后,皇太极勒令杜度、孔有 德等护辎重居后。 初十起大军开始陆陆续续地横渡鸭绿江。 这日早起时我感觉脑袋有些发沉,下地走了两步,刹那间一阵天摇地动般的头晕目 眩吞噬了我,我急忙退回床沿,闭眼静坐了两分钟后,睁开再看时发觉一切重又恢复正 常。 思忖着也许是水土不服或者连日行军赶路太疲造成了身体不适,我先还没在意,可 接下来两日晨起,均有眩晕之感,症状时轻时重。我没敢声张,生怕说出来,在这紧要 关头分了皇太极的心,更怕他一道圣旨勒令我返回盛京。 十二月十二,大军抵至郭山城,定州游击来援,不敌而自刎身亡,郭山城投降。 十三日,大军至定州,定州亦降。大军因而驻营定州,皇太极命杜度、孔有德、尚 可喜、耿仲明等人率精骑,往攻皮岛、云从岛、大花岛、铁山一带,以阻止和切断明军 对朝鲜的援助。 十四日晨,得讯朝鲜国王李派人把宗室嫔宫送往江华岛躲避。大清军队一过延曙驿, 皇太极当即勒令马福塔率数百铁骑进逼弘济院,拦住汉城通往江华岛的必经之路。午后, 李果然带领大臣出汉城南门,逃往江华岛,见有清兵拦截,无奈之下只得重新退回城内。 十五日清军至安州,以书谕朝鲜守臣投降。 为抢夺先机,除先头部队打响前战外,大军亦是夜以继日地行军赶路,马不停蹄。 我原是骑马相伴皇太极身侧,这日忽觉小腹坠胀,骑马时竟是一点力也使不出来,皇太 极觉察我面色有异,便安排我弃马坐车。 我本是不愿,可是下午起竟淅淅沥沥地来了月事,虽然量不是很多,却大大妨碍了 我的行动,甚是不便。 这次月事其实原本早该来了,谁知却因生活无规律拖后了几近一月,这种事情在我 原是常事,不足为奇,可每回月事延后造成的后果,是行经时流量过多,令我难受得死 去活来。 我不由得哀号一声,果然天不助我,好事多磨。先前为了来朝鲜随征,我不知吃了 多少苦头,磨了多少嘴皮。好容易跟来了,偏又在这节骨眼上遇见这种倒霉事。 如果我和皇太极挑明情由,一种情况是他为了我放缓行军节奏,另一种情况是他丢 下我殿后——如今军情似火,我不信他会选择第一种方式,我若有难处,他必然会先放 我留守,最后只可能和杜度他们的辎重部队一起前行。 才不要被丢下呢!要不然我之前所做的努力不都是前功尽弃了么? 也许老天爷还真把我的唠叨听进去了,这次行经量出奇的少,约莫过了三天便停止 了。我大喜若狂,十九日多铎等人进逼朝鲜国都,李率众逃往距离汉城东三十里的南汉 山城,多铎等人上前围剿,却只打散了各道援兵,未曾拦截住李一行。 “南汉山城,城墙坚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皇太极身披甲胄,在铺开的大 张朝鲜地图上指点江山,盛气凌人,“全城守军约有一万三千八百余人,分堞守城……” 一旁将士伫立,不时附议,王帐内气氛紧张。在这种低气压的风暴面前,我却懒洋 洋地浑身提不起劲来,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心不在焉,甚至大白天的还老打瞌睡。 窝在炭火旁,我紧了紧身上的狐裘袄子,频频打着哈欠。帐内的温度并不低,我却 仍觉着阵阵发冷,那种彻骨的寒意像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似的,让人受不了。 “悠然……”迷糊中抬眼瞧见皇太极慢慢蹲下身子,眼里有丝担忧,“你最近脸色 不好,是不是病了?” 原来议会已散。 我摇头,“哪有,我只是睡眠不大够……”见他同样也是一脸难掩的疲惫,不由得 笑道,“还说我呢,你自己不也一样。” “悠然!”他握住我的手,细细地在他脸上摩挲,胡楂儿扎痛我的手,我默默承受, 未曾将手抽离。“等这仗一打完,我便带你去游山玩水……只咱们两人……” 我酸涩地笑了下。 只两个人,怎么可能? 如今他贵为一国之君,稍加行动身后便得有长串的仪仗队如影随形,一举一动无时 无刻不受人瞩目,想要再像从前重拾二人世界的乐趣,那已是绝无可能之事! 明知他这是哄我,亦是在哄自己,我却不忍戳破这个美丽的谎言,于是笑着点头, 哑声:“好。等你空了,咱们一起去长白山……”我将头搁在他的肩上,难以抵挡睡意 的阵阵侵袭,嘴里却犹在低喃,“一起去……” “嗯,一起去。”他轻声允诺,“我还要带你去北京,去看紫禁城……” 十二月二十七,大军抵达临津江,这几日气候回暖,河面冰层融解,大军被阻隔在 了江岸这头。 皇太极满心愤怒,我只得稍加安慰。 说实在的,这几日我的体质似乎越来越差,晨起时经常会感到恶心反胃。军中食物 本就粗糙,不易下咽,这么一来我更加没了胃口,时常一天下来仅靠喝水聊以度日。 身体在一天天地变弱,我早有所觉,只是强撑着不肯开口有丝毫的抱怨。 皇太极已是十分烦扰忙碌,这当口我无法帮上他的忙,那就更不能给他添乱。 这日下午突降暴雨,气温陡然降了十多度,我冻得瑟瑟发抖,骑在马上只觉得全身 不可抑制地颤抖。 江水终于冰结,牢牢冻住,大军顺利渡河。两天后皇太极率领大军到达南汉山城, 在西门外驻营。 朝鲜国王李被困于南汉山城之中,数次向外求援,援军俱被清军击溃。崇德元年的 岁末便在这样紧张而又凄冷惨淡的对峙中悄然滑过,新年初一始,皇太极率众登上望月 峰,环视南汉山城的布防形势后,决定采取围点打援的战术,胁迫李献城投降。 大军将南汉山城团团围住,正月初二,朝鲜全罗道沈总兵率兵前来解围,被岳托率 兵击退。皇太极随即遣英俄尔岱、马福塔往南汉山城,以清帝的名义致书朝鲜国王,指 责其“败盟逆命”。可初三得复,李竟是将书函驳回。 正月初四,清军渡汉江,扎营于江浒。 初七这日,朝鲜全罗道沈总兵、忠清道李总兵合并来袭,试图从重重围困中救出李 等人。 战况进行得非常激烈,皇太极一早便亲临第一线指挥坐镇去了,八旗将士除了调拨 到前线打仗的,余下的皆是原地待命。 早起我便没吃任何东西,甚至连水也没能喝进去一口,只是不停地干呕。冬日气温 寒冷,我明明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却仍是冻得瑟瑟发抖,就我目前这种状态,别说上 阵厮杀,就连提刀的力气也未必能使出三分来。 这次援兵甚是狡猾,竟是分出少许兵力,绕道清军后营放火滋事。他们的目的不过 是想打乱清军的部署和节奏,以期援兵能顺利进入南汉山城救驾。 随着火点的不断增加,留守的将士疲于灭火,更有一大部分的兵力被抽去看守粮草。 我身上穿戴得颇为厚实,只外头套了身正黄旗小卒的甲胄,乍一看上去体型便和其他人 没多大明显区别。别说那些个不知情的将士,就连亲信随从,一旦走散了,在这铺天盖 地的兵卒中想要认出我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提着长刀,我努力地迫使自己混沌的意识尽量保持清醒,然而收效似乎不是很大。 这个身体像是突然之间不受我的控制,时常会离奇地出现一些状况。 这样的情景让我莫名地感到害怕。 我怕……这是我身体在这个时空出现排斥现象!我怕这个时空容不下我的存在! 我最怕……从此失去皇太极!再次回到那个虽然熟悉却没有他存在的世界中去! “宸妃娘娘!” 胯下的坐骑突然刹住脚,我身子猛地一晃,险些从马鞍上一头栽下地去。 身前有只大手牢牢地拽住了我的辔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老却不失健硕精干的脸 孔,我迷惘地眨了眨眼。 “宸妃娘娘!前头是山崖……” 全身乏力,我痛苦地伏在马背上,呻吟:“多谢。” 杨古利目光炯炯地瞥了我一眼,我的身份对于八旗高层将领而言是个心照不宣的秘 密,然而带后妃随征之举,毕竟还是得不到他们由衷的认可。私底下,他们必然认定皇 太极此举荒唐。 杨古利脸上毫无遮拦地露出轻视的神气,我不由得气恼起来——我若是没病,自然 也能上阵杀敌,未必就比他和他手底下的那些士兵逊色。 “微臣差人护送娘娘回营吧。”他左右环顾,“这会子火势已经减了……” “呕!”我捂嘴干呕,难受地伏在马背上。 杨古利打量着我,颇为无奈地摇头。 咻的一声,一支利箭擦着我的头顶飞过,若非我恰好俯身干呕,说不定这箭已将我 的咽喉射个对穿。 我条件反射地去摸随身佩刀,紧张之余手指竟是微微发颤。杨古利不愧是身经百战 的大将,面对箭如飞蝗般的突袭,兀自镇定自若地指挥得当。 “咴——”我胯下的马匹身中一箭,箭翎微颤,殷红的鲜血顺着伤口滴滴答答地往 下淌。 我眼前一晕,鼻端间嗅着那腥膻的血味,只觉得气血翻腾,一时左手把持不住缰绳, 竟被发狂的马驹狠狠撂下马来。 杨古利在我坠地前及时拉了我一把,这才使我摔得没预想的那么狼狈。 “谢谢……” 转眼间,身后的马匹接连挨了七八支竹箭,在悲鸣惨嘶中轰然倒地,浑身抽搐地闭 目待死。 我心有余悸,又惊又怕,若非侥幸,此刻被射成蜂窝状,倒地不起的只怕就该是我, 而非是一匹马! “快走!”杨古利抄起我的胳膊,挥舞着手中的钢刀,替我挡开迎面射来的乱箭。 他所率领的兵将挡在前面,井然有序地摆开阵势,与敌对峙。 “娘娘!请上马!”杨古利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他让出自己的坐骑,硬托着我往 马鞍上爬。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我心有所动,才欲低头唤他一同上马,杨古利已不耐地叫 道:“快走!”反手拿刀背用力砸在马臀后。 我被动地纵马疾驰两步,忍不住担心地回头瞧他。 只见一片乱石之间,大清与朝鲜的士兵已混作一团,厮杀得难解难分。年过六旬的 杨古利手持长刀,徒步杀敌,英勇不减当年…… 杨古利……舒穆禄杨古利…… 脑海里离奇地浮现出三十年前那段尘封许久的记忆。 乌竭岩之战!那个奋勇杀退乌拉敌兵的杨古利!那个把马让给我逃命的杨古利!那 个一刀砍下乌拉大将首级的杨古利…… 眼角模糊地瞥到一抹鬼祟的身影,我心头狂跳,凄厉地脱口尖叫:“小心——” “砰——”伴随着我的喊叫声,杨古利徐徐转过身来,黄色的铠甲被鲜血染红,他 的胸口犹如绽开一朵无比诡异娇艳的红花。 藏身岩石后的朝鲜小兵见偷袭得逞,高举着手里的鸟铳兴奋地大喊:“我射中他了! 我射中他了!正黄旗的……是大清皇帝!我射中大清皇帝了……” 杨古利满脸错愕与不甘,我神魂俱飞,从马上狼狈地翻下,踉踉跄跄地奔向他。 杨古利…… “……杨古利,你伤得很厉害吧……” 双臂微张,寒风将他花白的发丝吹乱,在我距离他还有一丈远时,这个身经百战, 顽强如铁的汉子嘴里狂喷出一口血雾,仰面倒下。 正黄旗的士兵及时冲上去抱住了他。 满脸血污,他的眼瞪得大大的,僵硬的五指仍是将手中的钢刀扣得极紧。 “……格格,请上马……” “……杨古利,你伤得很厉害吧?” “……还行……” “……我乃建州舒穆禄杨古利是也……” 杨古利…… 眼前猛地一黑,我险险摔倒在他身上,一时血气上涌,只觉得刹那间胸腔中迸发出 难言的悲愤与凄凉。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失去理智地从他手里掰下那柄钢刀,发疯般地冲了出去。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脑袋嗡嗡直响,仿佛有无数个嘈杂的声音在怒吼,胸臆难舒, 我需要发泄! 需要……泄恨! “住手!”有人在我耳边厉吼一声,掌心骤然作痛,钢刀被人硬生生地夺走。 我怅然若失,模糊间一张帅气的脸孔跳入眼帘,紧张而又担忧地抱紧了我,“阿步! 不要这样……不要怕,有我在,没事的……你不要怕……” “哥,你疯啦?”多铎压抑着嗓子,焦急地喊,“那么多人在看,她是皇上的女人 ……是关雎宫宸妃,不是你能碰得的……” “滚开!”多尔衮怒喝一声,“我在做什么我心里清楚,这点分寸不用你老来提醒 我!” “哥!你真的疯了!难道打下长山,不分昼夜地提前赶到这里,就只为了这个女人 ……” 眩晕,意识在困顿中渐渐迷失。 皇太极,杨古利死了! 我好怕!好怕…… 你在哪儿?快来救我,求你回来,不要离开我…… 我需要你,皇太极…… 眼皮涩得黏在一块儿,我睡意正浓,不愿睁眼。一阵轻微的晃动却是执著地要把我 摇醒,“悠然……醒醒……” “嗯……”我呻吟一声,翻身缓缓睁开眼来。 皇太极一脸焦急地看着我,眼中有喜有忧,四目相对,他大大地松了口气,颤巍巍 地抱住了我,“吓死我了。” 我渐渐清醒过来,回想起白天杨古利的惨死,不禁心有悱恻,感伤至深,忍不住落 下泪来。 “皇……皇上吉祥!”一名年约四十、满面疲倦之色的男人被多尔衮生拉硬拽地拖 进了王帐。 我见他服装特异,赫然穿着朝鲜服饰,肩上战战兢兢地背负了一只大木箱子。 皇太极不悦地蹙起了眉头。 “这家伙在宽甸一带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大夫,我因见他医术不赖,难得又会讲咱 们满语,便收在军中暂充医官……” 皇太极摆手,他显然对朝鲜大夫的感观印象不是很好。 我虚弱地笑了下,出声打圆场:“你叫什么名字?” 朝鲜男子颤了下,哆哆嗦嗦地回答:“回……回……”一时吃不准我的身份,只得 硬着头皮磕头道,“小的名叫韩应奎。” 我点点头,皇太极在一旁冷言插嘴道:“你满语讲得不错。” “是……是。勉强……”冷汗滴滴答答地滑落他额头。 皇太极阴郁着脸色,挥手示意他上前诊脉,韩应奎战战兢兢地跪爬至榻前,我见他 实在抖得厉害,于心不忍,转头向皇太极道:“咱们军中的医官何在?” 皇太极不答,多尔衮在一旁小声解释:“军中的医官如今都派出去了……”我瞧他 眼神闪烁,先还不明所以,回首又见皇太极冷漠淡然,顿时恍然醒悟。 是了。这次随军的医官不下十位,若说都不在军营内,那是不大可能,无法前来探 病的唯一阻碍便是我的身份! 我的身份不能轻易暴露,这是个瞒下不瞒上的机密,若是请了医官来瞧病,难免有 泄露的可能,若是因此阵前动摇军心,旁的暂且不说,只怕于皇太极的君王颜面已是有 害无益。 心下了然。 这个韩应奎……在替我应诊之后,只怕会被灭口! 杀一个军医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但是杀一个朝鲜人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心恻然,韩应奎颤颤地伸出手指,搭在我右手腕侧。 “咝?”他倒吸一口冷气,眼睑掀起,诧异地扬眸瞥了我一眼。 我微微颔首,示意他莫要惊慌。 他因发现我是女子,愈发地诚惶诚恐,按在腕上的手指抖个不停。 “怎么说?”皇太极低沉探询。 韩应奎倏地缩手,一脸震骇,“请……请夫人换左手……容小的再诊一次……” 皇太极面显不耐之色,我将左手递与他,软声安抚,“不急的,先生慢慢诊断就是。” 韩应奎却是愈发怕得厉害,面上血色尽退,足足过了三四分钟,他忽然倒退两步, 频频磕头道:“皇上饶过小的吧!小的擅长骨科外症,您让小的在军中替将士疗伤接骨, 这原非难事……只是这位……这位……千金贵体,小的实在不敢妄加断言……” “到底怎么回事!”多尔衮冲动地一把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咬牙,“你倒是给句 整话,若是只会拿言语搪塞,我留你何用?” “九王饶命!九王饶命!”韩应奎吓得痛哭流涕,慌道:“这位夫人原是喜脉……” “什么?!”皇太极从椅子上弹跳而起,原本镇定自若的冷静面具完全被击溃,惊 讶、震撼、狂喜……种种神情在他脸上一一闪过。 多尔衮的手一松,韩应奎扑通摔倒在地。 喜脉……怎么可能? 我惊呆,脑子里糊涂得像是一锅稀烂的粥。自上月行经过后,我身子便一直不大好, 皇太极体贴我,夜里虽仍是同榻而眠,却从未再行夫妻之礼。 这……这韩应奎突然间告诉我,我怀孕了!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这简直就是… …最最莫名其妙的一笔糊涂账! “喜脉?!”皇太极一个箭步冲上去,也顾不得帝皇尊颜了,直接大手一捞,将韩 应奎从地上拽了起来,“你说的可是真的?她有喜了……哈哈,朕要做阿玛了……” 相对于皇太极的欣喜若狂,多尔衮面色阴暗,我顾不得分心去分析他脸色难看的原 因,只是憋着满心的困惑,尴尬地看着皇太极。 “悠然……”皇太极扑到我跟前,牢牢地抓住我的手,一双漆黑的眸瞳熠熠生辉, 好似天上的繁星般耀眼,煞是迷人。那股兴奋深深地震撼我的心灵,即使我心中困惑未 解,亦被他的喜悦传染,由衷地展露笑容。 “我要做阿玛了!我终于要做阿玛了……” “皇上!”我拍着他的臂膀,示意他镇定,“你早已是阿玛了!” 他难道忘了豪格、敖汉,还有一大群的子女了么?瞧他此刻的兴奋劲,竟像是第一 次听到妻子怀孕似的,也不怕被多尔衮瞧见,日后落个耻笑君王的话柄。 “恭喜皇上!”多尔衮适时跪下,头压得很低,声音冷静得可怕,明为恭喜,却是 都听不出一丝半点的喜悦之情。 皇太极早已喜出望外,哪里还听得出多尔衮的异样,只是眉开眼笑地望着我,“悠 然,谢谢你……谢谢你……我居然不知道你有孕了,这些天尽忙于战事,未曾好好照顾 你……” 何止他不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我若有所思地转头看向韩应奎,羞涩地启口:“敢问先生,孕期多久了?” “三……三个月……” 三个月?我猛地瞪大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 “皇上饶命!”韩应奎突然颤声低呼,“娘娘……娘娘的脉象有滑胎之相……只恐, 只恐胎儿不保……” 天旋地转,我几欲晕厥,一双手死死地攥住皇太极的衣袖,只觉四周空气稀薄,呼 吸困难。 “娘娘血气不稳,恕小的斗胆,请问……月前娘娘可曾有腰腹坠胀、胎漏下血之状 ……” “住口!”皇太极厉声冷喝,“这是朕的孩儿!你听明白了,这是大清国的皇嗣!” 多尔衮猛地一颤,倏然抬起头来,目光冷峻森沉。 韩应奎抖若筛糠,“是……小的,不敢……胡言乱语……娘,娘娘玉体……” 我虚软地瘫倒,泪水夺眶而出。 原来是这样! 原来……竟是这样! “皇上饶命,小的……惶恐……皇上若是不信……可请,请军中御医容后复诊……” 孩子……我的孩子…… 手掌下意识地抚上小腹,心如刀绞,泪雨涟涟。 “别哭……”皇太极忍噎抱住我,面色雪白,一字一顿地说,“朕乃一国之君,受 天庇佑!没道理保不住咱们的孩子……朕以天子之名向上天祈誓,愿以帝王之尊换你母 子安康……” 愿以帝王之尊,换母子安康! 我彻底崩溃,捂着嘴,呜咽抽啜,泣不成声。 苍天啊!你既然成全了我与他之间跨越四百年的恩爱缠绵,为何又要这般狠心地百 般折磨我们? 为什么?为什么…… 正月初十,不仅多尔衮与豪格带同左翼军连战大捷,自长山来南汉来会,杜度、孔 有德、尚可喜、耿仲明等人亦运辎重炮车抵达,与大军会师。 清军实力大增,皇太极命人架起红衣大炮,炮口对准南汉山城内不停轰击,李等人 被困城内,粮草不济,没奈何派了使者前来递交国王书函。 信中顽愚之心尽收,屈服地称呼皇太极为“皇帝”,可见李亦承认皇太极称帝,只 是信中却仍无投降之意。 我因身子虚弱,受医嘱不得不卧榻休养,为了腹中的胎儿着想,我丝毫不敢妄动, 韩应奎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无有不应,只求上苍垂怜,能让我得幸保住这个来之不 易的孩子…… 然而军中生活艰苦,常人难以想象。我的日常起居不可能让侍卫或者韩应奎这些大 男人伺候,皇太极又因军务繁忙,即便他忧心我的身体,有心照拂,却也是分身无术。 平坦的小腹用手抚摸,已能感觉微微隆起,感觉像是自己胖了,添了个小肚腩。我 内心欢喜,在床上老老实实躺了几日,忽闻多尔衮等人奉命率领左翼兵约三万人,大小 战船八十余只,往攻江华岛。 多尔衮果然骁勇,十八日出发,到得二十二日方抵达江华岛渡口,仅隔一天,便有 捷报传回,清军已然占领江华岛,俘获朝鲜王妃一人、王子二人、阁臣一人、侍郎一人, 以及群臣妻儿家眷等无数。 皇太极有心提前结束战事,竟是不择手段,狠辣地将这些女眷作为要挟手段,逼迫 李等人投降。 李与文武百官先还是不信,二十六日,朝鲜使臣洪瑞凤等人出城至清营覆书,皇太 极命英俄尔岱拿朝鲜大君的手书示之。洪瑞凤大惊,第二日回城,没隔半日工夫,南汉 山城上空隐隐传出一片凄怅的号啕声。 这哭声扰人,特别是到了夜晚,更是清晰可辨,催人心碎肠断。我一夜噩梦,惊慌 挣扎间皇太极搂住我在耳边不断细语安慰,我这才全身大汗淋漓地混沌睡去。 第二日醒来,感觉身下有种湿漉的异样,胆战心惊地探手一试,指尖上竟是一片黯 淡血红。我顿时眼前一黑,牙关紧扣,生生地闭过气去。 “悠然……悠然……” “娘娘!醒醒……皇上,娘娘若是再这么昏迷不醒,于腹中胎儿有损无益……小的 无能,只恐保不住……” 迷蒙间我猛地一颤,受刺激地挣扎着撑开了眼睑,眩晕无力地呻吟:“求你……保 住……我的孩子……” “悠然!”皇太极疯狂大叫,满脸的心痛,“你比孩子更重要……” “不……”我潸然泪下,哽咽,“我要我们的孩子……”我颤抖着抓着他的衣袖, 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从心底油然升起,“我盼了多久……你明知道我苦盼了多久……我要 这个孩子!”我伤心欲绝,任性地垂泪望着他,咬唇抽泣,“我要这个孩子……” “好!”他吸气,语音哽咽,悲痛难忍地搂我入怀,“这个孩子咱们要定了!倾其 所有,我也会守护住你们……为了你,普天之下没我皇太极办不到的事!” 就在这一天,朝鲜国王李递交降书,称皇太极为皇帝,朝鲜为小邦,自己为臣。 皇太极敕谕李,提出受降条款共计十七条。 我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军中医疗条件甚差,军医们出门只带了治疗外伤的一些常 备草药,像我这种胎气不稳、下血不止的状况,别说韩应奎并非专攻妇科类的大夫,即 便他是,也苦无良药保胎。 我不清楚韩应奎到底和皇太极说了些什么,只是这两日皇太极面色愈发难看,看着 我时常常流露出一种心痛到绝望无力的眼神,这样的眼神让我觉得心底冰凉,生不如死。 三十日辰时,李脱下龙袍,仅着一袭青衣,带领群臣出西门至汉江东岸的三田渡受 降坛,献明朝所赐敕印。 我软绵绵地坐在皇太极身后的软椅之中,全身裹着雪白的貂裘,寒风萧萧,李颤巍 巍地带着自己的三个儿子,手捧敕印一步步走向受降坛。 坛为九层阶,皇太极面南而坐,黄伞齐张;兵甲旗纛,森列四周;精兵数万,结阵 拥立;张乐鼓吹,四野震撼。 英俄尔岱在前替朝鲜君臣做前导,先引至坛外,群臣行三跪九叩之礼,一会儿又领 至坛下,再行三跪九叩之礼,皇太极在座前冷笑一声:“悠然,你瞧,如今他可还能再 狂妄么?” 我知他是指登基大典上受辱一事,如今细细回想起来,不禁欷歔感慨。使臣的不屈, 结果却是换来君王的受辱,只不知这时李心里该是何等滋味。 在英俄尔岱的引领下,李父子缓缓步上台阶,我瞧他神情憔悴苍白,一身青衣被风 吹得撩起袍角,越发衬得整个人萧瑟惨淡。 皇太极命李坐于左侧,之后是大清的和硕亲王、多罗郡王、多罗贝勒等,再次是李 长子。右侧仍是按序坐着和硕亲王、多罗郡王、多罗贝勒等,其次是李次子、三子,再 次是蒙古诸王。朝鲜大臣坐于坛上东隅,江华岛被掳之臣坐于坛下西隅。 少时,坐定举宴,宴间行射艺表演。我坐在皇太极之后,始终感觉左侧有道目光凛 冽地锁在我身上,然而每次我抬头探寻时,那道目光却又立即消失不见。 待到宴罢,皇太极命英俄尔岱赐李黑貂袍套、白马雕鞍,又赏给世子、大臣等人貂 皮袍套。赏赐完毕,又下旨令朝鲜君臣会见被俘的嫔宫及夫人,一时坛上亲人得见,相 对哭泣。 哭声凄厉,我听得心里又酸又涩,几欲落泪。便在这时,皇太极腾身而起,贴耳关 照了英俄尔岱、马福塔两人几句话后,转身大步走向我。 我抬眼诧异地望着他,他微微一笑,低头拦腰将我抱入怀里,“悠然……我带你回 家!” “回家?” “是,回家……和咱们的孩子一起……回家!” 崇德二年二月初一,皇太极将江华岛所获人畜财币,赏给各旗将领,同时宣告清军 主队将先行班师回朝。 二月初二,大清军队分兵四路,一路携带朝鲜世子夫妇为质,并其僚属,从大路撤 退;一路翻逾铁岭,出咸镜道,渡头满江退去;一路由京畿右道山路,至平安道昌城碧 潼等地,渡鸭绿江上流撤离;一路由汉江乘船下海,悉取沿海舟楫,以硕托、孔有德、 耿仲明等所领,率同朝鲜舟师,携带红衣大炮,攻取皮岛。 为了尽快返回盛京,皇太极特命多尔衮、杜度率领满、蒙、汉大军,携所俘获在后 行慢行,而他与我则在正黄旗侍卫的扈从下,快马加鞭、马不停蹄地轻骑而奔。 回家……多么仓促的一个抉择! 这意味着在某种程度上,皇太极把这次出征的原本能获得的收益无奈地放掉了一部 分,作为一个向来身先士卒、亲临第一线的皇帝,他在胜利的最后关头很不负责地把一 堆烂摊子丢给了多尔衮——那个他最疼爱的弟弟,同时也是他最防备的劲敌! 为了我,他不得不把这一切全权托给了多尔衮!甚至还狠心撇下攻取皮岛这么重要 的战事,义无反顾地撤出朝鲜境内! 这一切,只为了我……只是为了我! “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他笑,眼角起了几条淡淡的笑纹,更添一分沧桑与成熟。 我抚着他的眼角,眼圈酸涩,“是我拖累了你……”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里渐渐多了几分柔情,“你从未拖累我什么,是我亏欠你太多!” “皇太极……” “在。” “求你件事。” “好。” “朝鲜百姓无辜,你只当替咱们的孩子积福,莫让士兵再扰民夺财!” 他顿了下,凑过唇,在我额前吻了一下,叹道:“好!我们悠然最是心慈,上天必 会庇佑这个孩子。一切杀戮罪名且由我一人担当就是,上天若有罪罚,只降罪我皇太极 一人……”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颤道:“别胡说……你我夫妻一体,祸福与共,一生一世,不 离不弃!” 当日初四,皇太极即刻在回程路上书下一道圣旨,传谕各路军将领:“嗣后尔等, 各值严禁所属满洲、蒙古、汉人士卒,勿得劫掠降民,违者该管章京及骁骑校、小拨什 库等,一并治罪。劫掠之人,置之重典,为首者斩以徇。” 二十天! 从朝鲜长途跋涉回到盛京,居然只用了二十天! 二月二十一,济尔哈朗率领群臣至城门口迎驾,当他看到皇太极小心翼翼地将我从 马车内抱下时,惊讶之情不言可表。 “即刻宣太医进宫!”谁也不曾想到,皇太极落地后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 济尔哈朗侧目悄悄瞥了我一眼,我羸弱地对他展颜一笑,他嘴角抽动两下,关切之 情油然显现在脸上,眉心微拧,打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仍是一笑,只觉得胸口抑郁难舒,最近特别容易伤感,见到什么人或物,都会莫 名其妙落泪。忍着鼻腔中的酸楚之意,我忙转过头去,将脸埋在皇太极胸口。 原本欢腾热闹的迎驾仪式就这么被冷清清地带过场,少时銮驾回宫,不等皇后率众 妃来迎,皇太极径直入关雎宫歇息,下令后妃一律不用见驾面圣。 未央心慌意乱地铺床,地龙烧得正旺,我却仍是冷得直打哆嗦,皇太极又命在屋内 燃起薰炉,我这才感觉好些。 没过多久,宫中医术最为高明的四位御医奉旨入关雎宫,我躺在暖炕上,任由他们 四个轮番切脉,转而听他们在隔间窃窃商讨。我先强打起精神,想等到最后问诊的结果, 可待到后来眼皮不停地打架,最终竟是扛不住,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皇太极眼眉舒展,温柔似水地凝望着我。 “不必早朝么?”我哑着喉咙问,嗓子里干渴难耐,我示意要水。 未央不在房内,皇太极亲自替我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端了来,“烫呢,先替你吹 吹吧。” 我抿嘴儿笑,他心情似乎极好,我瞧在眼里不由得也自欢喜,“昨儿个御医怎么说?” 那双薄冰似的狭长眼眸忽而涌起无限的喜悦与兴奋,他凑过来,额头与我互抵,鼻 尖亲昵地相互蹭着,浅笑,“悠然……谢谢你给我的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 我诧异地扬起眉来。 他的手温柔地抚上我的小腹,轻柔得不敢着力,“御医说,这个孩子福大命大,即 使母体虚弱,他仍是在你腹中顽强地生长着……如今已有四个月大,再过不久我们便能 见到他了。” 我一阵激动,捂着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孩子还在……我并没有失去他! 皇太极将吹温的热茶递到我的唇边,我噙着泪水咽下,随着暖流的注入,全身泛起 一股轻松与惬意,总算可以安心了!心头长久背负的沉重包袱,终于可以放下了! “悠然……”他咬住我的耳垂,细语,“我算过日子了,这孩子是我生日那天有的 吧?” 我的脸噌地烧了起来,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一份礼物!谢谢你,悠然!” 即便是保胎药,拿来每天这么坚持不懈地当水喝,也会成为一件最痛苦的事。 我因那会得肺痨时喝怕了这些黑黢黢的药汁,所以对中药的气味特别敏感,这会子 别说喝药,就是嗅到那股药味,已是孕吐得一塌糊涂。 皇太极对我又怜又爱,随着逐渐显怀,我的脾气越来越古怪,十分情绪化,一会儿 哭一会儿笑,整个人也变得神经兮兮的。 皇太极每次面对我的无理取闹,都是包容、忍受,说我越来越孩子气,也越发显得 可人疼惜。 我被他的这些一本正经的俏皮话气得哭笑不得。 其实我心里也清楚,自打我们离开朝鲜,皮岛那头的战事便一日未曾停止过,皇太 极一边要料理朝政,一边还要不时远程关注皮岛那头与明军的厮杀。 二月初二,硕托、孔有德等人便奉令合朝鲜兵进攻皮岛,当时皮岛大明的固守兵力 约有二万余众,并且配有大量火器以及充足粮草,驻守皮岛。硕托等人打得甚为辛苦, 久攻不下,长达两月之久。 得知这个消息更加让我心头难安,皇太极若是没有撤军,何至于把这场仗拖到现在 这副尴尬境地? 皇太极最后还是决定派遣阿济格率兵一千,前往皮岛助攻。临行前,他将阿济格传 至翔凤楼书房,授以攻打皮岛的作战方案——分兵两路偷袭: 其一,将己方所造小船由身弥岛北潜逾二十里以外山峦,拉运至皮岛西北熬盐之河 港;八旗护军参领及每牛录所出护军各一员,命步军固山额真萨穆什喀在前统领偷袭; 令步军官员等率领步军继其后,攻打皮岛西北隅之山嘴。再命固山额真昂邦章京阿山、 叶臣乘小船在后督战。 其二,另一路遣八旗骑兵、骑兵诸官员、四边城四百兵及全部官员,汉军及其诸官 员、三顺王军、三顺王下诸官员及朝鲜兵,乘我军在各地所获船只及朝鲜来援之船,列 于身弥岛上,命兵部承政车尔格率领进攻。再命汉军固山额真昂邦章京石廷柱、户部承 政马福塔在后督战。 那日我替皇太极送消夜,在书房内室听得他们在地图上勾勾画画,竟是折腾了一宿。 我缩在内室榻上不知不觉地昏沉睡去,可醒来仍见两人喋喋不休地商议,直到下午,阿 济格才告退离去。 皇太极顶着一对倦色浓郁的熊猫眼,回头冲着门槛那头的我,咧嘴一笑,笑意甚为 自傲惬意。 打那一刻起,我便知皮岛之事再无所忧,阿济格这趟出行,必将马到成功! 转眼到得四月,天气渐渐升温,随着衣衫的减少,我的肚子越发滚圆。腹中的胎儿 开始有了动静,时不时地在我肚子里拳打脚踢,我夜里本就少眠,如今这么被他折腾得 更加难以睡得安稳。 而就在这个时候,多尔衮带着朝鲜质子、内眷、侍卫、大臣等五百余人,以及征朝 时掳获的五十万俘虏,在路上拖拖拉拉地走了两个多月,终于返回了盛京。 这日他入宫赴宴,我挺着肚子站在翔凤楼前含笑迎他,他脚步僵在阶下,瘦削的脸 庞上面无表情,嘴角紧抿。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愣神,他已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向皇 太极笑道:“皇上洪福齐天,祝愿娘娘平安顺产,为我大清子嗣诞下第一个具有满蒙血 统的阿哥!”欢迎登陆连城书盟。 我摸不清他这番话是真心祝福,还是话中带刺。 好在皇太极已朗笑着挽着十四的胳膊,将他拉进了翔凤楼内,哲哲以国母与家嫂的 双重身份参与了这次家宴,我觉得无趣,便随便寻了个借口,回宫睡午觉补眠。 午觉睡得十分踏实。一觉醒来,皇太极站在窗口笑吟吟地看着我,见我睁眼,不由 得笑道:“方才接到传报,阿济格已攻下皮岛!” 我愣住,而后慢慢醒悟,他之所以告诉我这个,为的是让我安心。 我粲然一笑,心中芥蒂一扫而光,再无挂怀,只安心养胎。 崇德二年闰四月十二,索伦部乌鲁苏穆丹屯长博穆博果尔率八人来朝,贡马匹貂皮。 索伦部乃是居住于黑龙江上游,贝加尔湖以东,精奇里江两岸的一支民族群落,博 穆博果尔精通武艺,才干出众,势力强大,因此在他的努力下,逐渐壮大成一个集杜拉 尔、敖拉、墨尔迪勒、布喇穆、涂克冬、纳哈他等部落为联盟的首领,雄踞一方。 皇太极对他的来朝拜会甚为重视,日夜盛情款待,尽显地主之谊。 这年的夏天对我来说特别难熬,随着身材逐渐臃肿,我的行动也越来越迟缓,然而 即便如此,每日里却仍是挥汗如雨,热得不行。 六月初,我的小腿开始浮肿,拿大拇指随便一掐,那上头的肌肤便凹下去一块,久 久不会弹起复原。我的一双脚更是肿得像两只大粽子,平时穿的鞋子此刻根本不可能再 套得进去。 无可奈何之下,我晚上睡觉,要在头下加两只枕头,又在脚后跟另外垫只凉枕,饶 是如此作为,肚子上的巨大压力却丝毫没有减轻,反而一天天地加重。 随着产期一天天的临近,我原就敏感的情绪变得越来越忐忑难安,夜里睡下竟是接 连梦见当年孟古姐姐分娩难产时的可怕情景。 “哦——哦——”睡梦中,我突然惨叫起来,痛苦地弹起上身。 “怎么了?!”皇太极警醒地从旁一跃而起,昏暗中见我这副凄惨的模样,不禁吓 了一跳,慌神道:“是肚子痛?要生了?” 他扭头欲喊人,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死死地掐住他,语无伦次地低呼:“不是… …抽……抽筋啊!我的小腿抽筋……” “哪一边?”他急忙慌慌张张地伸手抓住我的左脚。 我摇头,痛得眼泪迸出,“右……右……” 皇太极毫不犹豫地换手,一把抓住我的右脚脚底,将脚背往上压。 过了会儿,我不再抖个不停,长长地嘘了口气,大汗淋漓地重新躺下,无力地哼哼。 “好些了没?”他关切地问我。 我疲惫地点头,右腿稍稍动一下仍是会有痛觉,但已不像刚才那么要人命了。 他伸手捋开遮挡在我面颊上的发丝,我颈下胸口全是汗珠儿。 “我正做梦呢,突然听你叫得那么凄厉,吓得三魂丢了五魄!”他怜惜且紧张地说, “生产的日子算来也就这几天了吧?” “嗯。御医说就月底前……你做什么梦了?梦见什么了?” 他小心翼翼地替我拿捏小腿肚上紧绷的肌肉,我痛得龇牙。 “很古怪的一个梦,现在回想起来都叫人觉得胸口憋闷。” “哦?什么梦?”我斜眼瞄向窗外,宁静幽远的夜晚,稀疏的星光从窗口孤冷地洒 了进来。 “我也不是太清楚……”身侧的声音透着一丝困惑与迷茫,他伸手轻轻地抚摸我隆 起的肚子,“在梦里我见到一个不一样的你……” “怎么个不一样?”我合上眼,带着浓浓的倦意嘟哝着,一半意识已昏昏欲睡。 “梦里你披散着长发,穿着古怪简短的衣衫长裤,站在树下伤心地哭泣,身旁却有 个短发的男子一直低头安慰你……我不喜欢那个人离你那么近,有心想把他喝走,可是 却像被梦魇住了,怎么也挪不开双脚,喊不出声音……就在我愤怒到绝望的时候,那个 男的却突然侧头向我看了过来……在那里零散的梦境突然断了,我仿佛变成了那个男的, 紧紧地搂住你,侧首冷眼看着梦里的另一个我自己……” “唔。”我翻个身,轻轻拍了拍他,“古有‘庄生蝶梦’之说,本来就是不知谁入 谁的梦境,你觉得你在看他,也许也正是他在看你……” “庄生蝶梦啊……”他轻叹,“听着很玄的一个典故……” 我随口应了两声,脑子里稀里糊涂的,根本没法子仔细再辨认他还说了些什么,只 觉得全身被浓浓的倦意包裹,悠悠睡去。 预产期过去好些天了,我的肚子却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最近胎动似乎少了许多, 也不知是否只是我的心理作用。 打从上月月末开始,哲哲等人便不断派人来问安,而御医也必是一日一检,却并没 有说什么不妥的话,该准备的都已准备妥当,甚至接生嬷嬷也已被安置在西屋随时待命。 一切俱备,只欠东风!可这个东风始终迟迟不肯刮起! 我急他不急,这孩子看样子是个慢性儿,也不知随了谁了。 七月初七这日乃是乞巧节,满人其实没这概念,汉家的女孩儿也只是把这天当做拜 织女、祈求心灵手巧的一种祝愿。可是以现代人的眼光看,我倒是很希望顺应现代习惯 的叫法,把这天当做情人节。 于是,我要皇太极今天必须得弄一打红玫瑰送我,他不明白玫瑰是什么,我随口胡 扯,告诉他那是月季花。 他虽然惊讶于我的古灵精怪,可好在也没太过追问缘由,我满心欢喜地找了件最喜 爱的衣裳,尽量将痴肥的自己打扮得稍微能入眼些,准备和他共度一个美好难忘的情人 节。 可没等我拿到那束殷殷期盼的月季花,阵痛的第一波便毫无预兆地来临了。 接生嬷嬷让我别慌,能吃就吃,能睡就睡,尽量躺着保持体力。说这不过是刚开始, 真正的生产要等阵痛时间缩短为十分钟一次,那才算准备工作就绪。 天哪!我痛得全身冒汗,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地哼哼,她们却是视而不见般,若是见 我要吃要喝的,她们无有不应,却独独不来指导我该怎么生孩子。 皇太极不知道现在在干什么,他有没有收到消息?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应该已经在 屋外守着了吧?应该带我要的玫瑰花吧? “娘娘!” 一会儿疼,一会儿睡,时睡时醒的最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挨了多久,睁眼看时, 窗外已是一片透亮。 “娘娘……”未央一脸紧张地看着我,“娘娘疼得可好些了?” 意识骤然清醒,我咝的一声吸气,被随之而来的强烈痛感掠去了一切感知,我随手 抓住她的手腕,忍不住痛得嚷叫起来。 未央显然没想到我竟是如此反应,脸色刷地白了,叫唤道:“嬷嬷快来!娘娘疼得 不行了……” “大吉大利,喜房里可别说什么行不行的晦气话!”接生嬷嬷挨了过来,伸手在我 肚子上一阵摩挲,我又痒又痛,除了恶狠狠地拿眼瞪她外,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 “还有些时候呢!”她咧嘴一笑,“娘娘莫急……”转头看向未央,“姑娘大可禀 报皇上,宸妃娘娘一切安好,最迟到黄昏保准能顺产……” 未央心急火燎地去了,我咬着牙,身上一阵阵地发着冷汗。 黄昏……我还要挨那么久? “头胎时间是比较长,以后顺了,二胎、三胎的都不是问题了。” 我疼得浑身打战。 开玩笑,我宁可计划生育! “啊——”我忍不住逸出呻吟声。 时间一点点往后推进,阵痛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小腹下坠之感越来越重……中午我 勉强咽了两口参汤,这会子精神头倒是足了,没有奄奄欲睡的倦意。 事实上我正经历着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即使想睡也只怕睡不着,除非我昏死过去。 黄昏很快过去了,阵痛间隔时间已缩短为几分钟一次,我痛得死去活来,接生嬷嬷 在我身下到底在搞什么,我也全然不管不顾了,隐隐约约地好像听见她惊慌地叫了两声, 然后一屋子脚步声纷沓。 再然后,我竟仿佛听见了哲哲的声音…… 身下暖暖的有股湿意,我的手握紧了。 “娘娘,用力啊!”有人冲我不断地叫嚷。 不行了!我的力气已经用光了,为什么还要我用力?难道孩子还没生下来吗? 脑海里突然飘过孟古姐姐分娩时的情景,我打了个激灵,猛地惊醒过来。 “啊——”我屏息用力,死死地拽住了身旁递过来的一只手。 手心处全是汗水,汗湿的冷意让我打了个寒战。我气喘吁吁地侧头望过去,不觉一 怔! 是他! 眼眶渐渐湿润,我含泪哽咽,哑声:“你怎么进来了?” 古代男子多忌讳产房血光,更何况他贵为一国之君,怎么可以…… “悠然!悠然……”隐隐的,他的眼底居然有片水光在涌动,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 了,“是我害了你!是我害苦了你……”他颤抖着声,我只觉得面上瑟地一热,一滴饱 含愧疚与深情的泪水溅落在我脸上。 我痛楚难耐地低吟一声,握着他的手添了一分力,心里胀得满满的,似乎有很多很 多话要跟他说,可千言万语凝结舌尖,却始终说不出来。 “你……记得我的玫瑰花……啊——”我身子急遽一颤,太阳穴上涨得生疼。 “生了!生了——”接生嬷嬷兴奋地大叫大嚷。 我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吃力地维持住精疲力竭的意识,“孩子……抱过来……” 窸窣的声音隔了一段时间,耳边忽然响起婴儿响亮的啼哭声,接生嬷嬷喜气洋洋地 抱了婴儿过来贴近我的脸。 我眯起眼,视线有些模糊,没等我看清孩子的长相,感动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滚落下 来。 “恭喜皇上,恭喜宸妃娘娘喜得八阿哥!” 八阿哥?!八阿哥! 心里有根弦被轻柔地触动。 那么巧…… “我的八阿哥!”皇太极颤抖着双手从接生嬷嬷手中接过孩子,虽然动作生涩,可 那种谨慎呵护的模样却让外表冷酷的他,刹那间抛却了一切伪装。他战栗地用唇吻着孩 子的额头,哽声,“我终于有儿子了!我终于——”热泪淌过他的脸颊,我感动地落泪, 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悠然!谢谢你!谢谢你……” “皇太极……”我低声欷歔,“是八阿哥呢。” “是。”他的眼眸闪闪发亮。 “我的八阿哥……”我欣慰地笑了起来,虚弱地合上眼睑,“真好,八阿哥……小 八……” 小八的生日是七月初八,我总欷歔他若是不那么磨蹭拖拉,或许就可把情人节当生 日了;又或者今年如果不曾多出个闰四月,他的生日原该是八月初八。 门口像是炫耀般地挂起了小弓箭,第二天事先安排好的乳母嬷嬷便来给八阿哥开奶, 我忽然有些不舍,躺在床上絮絮叨叨地关照:“过几日我要自己喂的,你别把他惯得太 娇气!” 乳母嬷嬷吓了老大一愣,半晌才讷讷地应了。 按着风俗,我有七天是不能下床走动的,可挨到第三天,我的精神大好,听见外屋 众人嬉闹着给小东西洗澡,不禁心里痒痒的,很想出去瞧瞧。 “哇——”嘹亮的哭声突然响了起来。 我的心莫名地被揪紧了,“怎么回事?” 强撑着半坐起来,未央忙按住我,笑道:“娘娘别紧张,是大吉大利的好事,这是 小阿哥‘响盆’呢!” 果然听外头众人欢呼雀跃,时不时地竟还夹杂了一道熟悉的笑声。我眨了眨眼, “怎么皇上在外头么?” “是,皇上一早就下了朝,特意赶回来瞧小阿哥洗三。” 我扑哧一笑,撑不住心里无限安慰和喜悦。皇太极对这个孩子,似乎宠爱得有些过 头了。 七月十六,是我产后满七天的日子,大清早未央便扶了我下地,我感觉腹部空落落 的,往日的平衡感竟一点也找不着了,晃晃悠悠地笨拙如一只企鹅。 看着未央想笑而不敢放肆的脸,我唯有苦笑,看来今后有好长一段日子我得先适应 走路,再然后就是减肥计划。 昨儿个哲哲命人送来一架悠车,我比画了下长度,约一米三四,宽度则不到一米, 两端呈半圆形,外形上有些酷似现代的摇篮,可因是用桦树皮做,乍一看更像是条小船。 悠车外端漆成了红色,绘制了吉祥图案的花纹,瞧着倒也有几分精致。 悠车前后两端各系了两股绳索,用以悬于梁上,轻轻摇动,分外有趣。 满人的习俗惯常都是把婴儿放在悬吊着的悠车内养大的,我见怪不怪,只是有些担 心小八会从悠车里翻出来摔着。 思忖间,乳母嬷嬷已经手脚麻利地把小八放进事先铺垫好糠麸褥子的悠车里,将他 四肢放平,用柔软的布带子把他的胳膊肘、膝盖和脚脖子一一绑在悠车上。小家伙睡得 正香,小脑袋底下枕着高粱枕,两道稀疏的眉毛,狭长的眼线,小鼻子上密布着细小的 淡淡白点子,红红的小嘴微微张开…… 我瞧着出神,一时颇有感触地湿了眼睛,忙用帕子拭去。 “娘娘怎么伤心了?”未央不解地看着我。 “不是伤心。”我淡淡地笑,“只是瞧这孩子长得和他阿玛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的……” “那是,来瞧过小阿哥的人都说,小阿哥眉眼长得像极了皇上!”未央乐滋滋地抿 嘴笑。 我轻轻地抚触孩子幼嫩的脸颊,脑海中勾勒着当年那个小皇太极稚嫩的模样,不禁 勾起了唇角,“是,像极了……” “宸妃娘娘吉祥——”门外陡然响起一道尖锐的声音。 未央倚在二门门槛上向外张了眼,随即回头对我说:“厅里来了个小太监,好像是 在笃恭殿当差的!” 我诧异道:“皇上今天去笃恭殿了么?”这些天我心思全绕着孩子转,竟有些忽略 了皇太极的动向,“问他有什么事没有,别是皇上打发他来取什么要紧的物事。” 未央出去没多会儿,便神情肃然地折了回来,“娘娘,那太监是来宣旨的!” 我一听不禁愣住了,打从封妃以后,皇太极可从没以书面的形式这么正儿八经地给 我下过圣旨。 “娘娘不能出暖阁,就让他隔着帘子给您宣旨吧。” “哦,好。”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宸妃娘娘!”小太监恭顺的声音搁着镂花隔栏慢慢地传了进来,“皇上口谕,娘 娘免跪,站着听宣便可。” 未央扶着我慢慢地踱到门口,小太监清了清嗓子,隐约间见他展开了一块黄色的丝 绸,朗声念道:“奉天承运,宽温仁圣皇帝制曰:自古以来,人君有诞子之庆,必颁诏 大赦于国中,此古帝王之隆规。今蒙天眷,关雎宫宸妃诞育皇嗣,朕稽典礼,欲使遐迩 内外政教所及之地,咸被恩泽,故而大赦天下……” 我身子一晃,险些站不稳脚步,若非身后未央眼尖,及时拉住了我,我多半已腿软 地跌坐在地上。 大赦天下! 他居然……为了八阿哥,颁下了大清开国至今的第一道大赦令! 而且,居然颁诏天下的圣旨内公然称这个孩子为“皇嗣”! 天哪!这……这简直…… 我旋然转身,悠车微微晃动,小八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却并未哭闹,只是瞪着乌溜 溜的眼睛,自个啜着大拇指和食指,吧唧有声,一副怡然自得的满足表情。 崇德二年七月十六,大赦天下。 七月十七,优抚在朝鲜阵亡的额驸杨古利。 七月二十四,为安定清宁宫皇后哲哲之心,皇太极特下旨追封追封皇后父亲,科尔 沁贝勒莽古思为和硕福亲王。 蒙古科尔沁莽古思家族,由于关雎宫宸妃博尔济吉特氏哈日珠拉诞下皇八子而一度 显耀一时,让人称羡不已。 八月初八,皇八子满月之期,八方朝贺,外藩蒙古部落,带着各式各样的表礼,不 远千里地赶到盛京。 盛况轰动一时。 崇德三年正月初一,朝鲜国王李借新春贺喜之机,向大清皇帝上贺笺表,除却上笺 于皇帝和皇后外,尚有一表献于皇八子,表中称道:“……皇太子祗承天旨,祥云于清 宫,隆福如河水奔流,似燕贺奔腾……” 前来盛京的两位朝鲜王子,除上献笺表外,还特意奉上进献“皇太子”的表礼一份 ——白夏布二十匹、金黄细葛布二十匹、花席十块、各色花席十块、白纸五百张、黄鼠 狼尾笔五十支、上漆墨块五十块、黄夏布三十匹、黄绵绸二十匹、紫绵绸二十匹、白绵 绸三十匹、龙席两块…… 礼物运至关雎宫,我瞪着满满当当塞了一屋子的东西,唯有瞠目结舌的份。 这天夜里,等乳母嬷嬷将玩闹后耐不住倦意甜甜睡去的小八抱去西屋后,皇太极笑 吟吟地一把搂住了我,“今儿送来的那些东西里头可有中意的?” 我撅嘴,醋意浓烈地说:“都是送给小八的,又不是送给我的。” “呵……”他笑着将我抱坐在床上,“给小八的还不就是给你的么?” “那不一样……” “那好,你要什么,我另外送了给你!”他强调地补充一句,“只是送给你的!” 我坐在他腿上,抿嘴儿窃笑,媚眼如丝,狡谲地笑:“要什么就给什么?” “是。”他的眼睛里蕴藏着深深的笑意,熠熠生彩,十分吸引人。 “那我要天下!”我坏坏地笑,“我要你的天下!” 皇太极神情丝毫未变,低头宠溺地亲了亲我的嘴角,呢喃:“这个天下早就是你的 了……”吻一点点地落了下来,情意无限,“我整个人,整颗心都是你的……” 我的……皇太极! 我的天下…… “悠然,汉人有句成语,用你身上最恰当贴切不过了。” “什么?”我的思绪渐渐断层,心摇神驰地接不上他话里的意思。 “步悠然——悠然‘独步天下’!” 随手一拨,明黄色的帐帘飘落。 黄色帐帘上用金线锈成的龙纹在我眼前晃过,耀眼夺目。 独步天下…… 独步天下! 原来是这个意思。 恍惚间,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个似男似女的声音在歇斯底里地歌唱:“可兴天下,可 亡天下……” 原来是这个意思! 八字谶言! 亡了女真,兴了大清! 简短的八个字,揭示了我的前世今生…… 果然一语成谶! (全书完)